平生一片心(一)
如英回家了,赵媪看着如英一脸疲惫的模样,实在没忍住,当着如英的面就哭了出来。
如英安慰道:“傅母,我一个外臣之女能在宫里待这么长时间,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你这么一哭,倒好像我是去受罪似的!”
“可不就是去······”赵媪谨慎了几十年,虽然是在自己家里,依旧吞声不敢言,只是心里实在很难过。
每年到了秋日,她们女公子那是最快活的,不是呼朋引伴四处野游,就是跑到豫州去,约州牧大人一起打猎。再不然一个人登高望远,极目远赏一川枫叶,两岸芦花,何等舒心自在,今年却被困在都城,连马都没有痛痛快快跑过几回!
“好啦!”如英笑道,“往后就是想求这恩典怕是也求不来啦,皇后已经允了我,日后我不必入宫听教了。”
赵媪喜形于色:“当真?这可真是······”说到一半又住了嘴,“瞧奴婢年纪大了,都开始老糊涂了!”
如英知道赵媪是一片真心只为自己,支开话题道:“好啦,傅母,说了这么久,我肚子都饿了!有螃蟹没有,我想吃蒸螃蟹,再烫一壶桂醑,就摆在木樨轩中,我要持螯赏桂!”
“有,怎么没有!知道女公子最好这一口,都给您留着呢!”
趁着蒸螃蟹的功夫,赵媪又将要紧的家事捡着说了,不过几家人情往来,皆有定例,“只有梁州牧的寿礼,除了您一早备下的《百寿图》与贺寿等物,管家又做主往上添了三成。”
“添得好!我原本也担心你们按着旧例操办,那就太简薄了些。”如英折了一枝桂花放在鼻尖嗅闻,“虽说阿伯今年不是整寿,但按着河东的风俗,四十七是逢喜行运之年,定是要大办的,可惜我不得亲去给阿伯拜寿!”
再就是魏畴带着少商去阌乡访郑大夫去了。
郑大夫出身荥阳郑氏,以治《春秋》闻名于世,如英也曾受教门下,故以师唤之。
郑师经历坎坷,前朝时曾任凉州刺史,不想到任没多久其下辖的天水郡就发生兵乱,郡太守被刺杀,郑师因律被免职。
免职之后,郑师本想回朝,但当时天下已然大乱,他被豪强裹挟,不得已屈从侍奉。
后来陛下占据关中,大势已成,豪强将自己的长子送入都城,命郑师随侍,因才学出众,被扬侯举荐,后被任命为太中大夫。
郑师温和儒雅,依经守义,只是时下以谶纬为显贵之学,他不愿改弦更张,蹉跎几年,难得重用,遂辞官养静,讲经授徒。
她阿父敬重郑师不因希求富贵而改其守的风骨气节,连写六封书信一再请其往永昌一游,郑师难却盛情,南下之后,就在阿父的恳求之下,客居两年,顺便教她读书。
郑师不仅教她学问,也教她做人——贫不改志,达不改气。他说君子不分男女,是人就要有志气,不求她为栋梁,但必不可为萝莵,一味阿从顺服,而败操丧行。
她在郑师门下受益良多,只是两年后郑师坚辞而去,师生二人就此分别,后来每欲相见之时,总为俗务所扰,不得重逢。
正巧此时,螃蟹也蒸好了,如英便一边净手,一边笑着与赵媪道:“也真是难为魏师了,在都城里闷了这么久,再不出去走一走啊,虞侯家的酒窖怕是要被喝空了!”
刚蒸好的螃蟹有些烫手,如英先喝了两口酒暖暖身子,又道:“若不是脱不开身,我也想跟着一起去。”
赵媪问道:“女公子不是不用进宫了么?”
如英用银铲掀开蟹腹与蟹斗,里面满是雪白的蟹肉与流油的蟹膏,她调了姜醋又和了些酒,蘸着吃了一口,方道:“傅母忘了,我才从宫里出来,就迫不及待地要远行,难免叫人猜疑,说是我是因为得罪帝后被赶出了宫,觉得无颜留在都城才避走他乡。”
“再者,便是要走,也不能不告而别,总得与他说清楚。”说完又继续吃蟹。
如英吃蟹很讲究,从蟹黄、蟹膏、蟹肉再到蟹脚,关节里的肉都被她剔得干干净净。
她吃了两只蟹,喝了一斛酒,才心满意足地放下银勺和银刮。
说起来,这套吃蟹的物件,还是阿母从丹阳带来的。
丹阳境内水泽密布,靠水则吃水,食案上一年四季都少不了鱼虾螺蟹。她小时候吃鱼卡过嗓子,吃螺虾被壳戳破过手,只有吃蟹,用上这套家伙什,除了最后手上沾点蟹腥味,其余倒是无碍。
那时候阿母就常拿这件事情取笑阿父:“八尺丈夫不如一小儿多矣!”然后就将自己剥好的蟹让给阿父,阿父为了慰劳阿母辛苦,食毕之后,总会亲自为阿母浣手。
每到这时,阿兄总是会将她抱走,不让她看。有一回她实在是好奇,甩掉阿兄偷偷跑了回去,当然除了双亲湿透的衣袖,她什么也没看见。
后来阿母过世以后,家中秋日也食蟹,她想为阿父剥蟹,谁知阿父手法娴熟,一只蟹吃完后蟹壳蟹腿还能拼回原形,竟是深藏不露的行家里手。
阿父解释道:“两个聪明人在一起,总要有一个扮得蠢笨些,这样日子才过得有意思!你们阿母就喜欢看我笨手笨脚的样子,装给她看,逗她一笑又有何妨?”
阿父扮蠢扮得好,能叫阿母高兴,十倍百倍地体贴他,她却一不小心扮得太蠢了,最后反倒叫凌不疑藐视欺负她。
午睡起来,如英忽地发起热来,请来薛府医一瞧,说是外邪侵袭,又内食了寒凉之物,如今寒热交冲,怕不是小症候。
薛府医又让赵媪打发人去请崔祐过来,届时施针用药不见效,怕是要用些旁门左道,少不得要请他拿主意,自己才敢放手施为。
如英此时觉得精神尚可,不大信薛府医这番话,只道:“不就是吃了两口螃蟹么,您老少吓唬我,我又不是被吓大的!”
薛府医焦眉苦脸,心急不已:“我的女公子,老朽什么时候在这上面开过玩笑,您现在还撑得住,是因为今年夏日养得好,补回来一些元气,等这一正一邪互相抵消掉,您就等着吃苦头吧!”说完跑回药庐收拾东西去了,他今晚又不必睡了。
如英还是不大信,这时婢女进来传话道:“女公子,袁侍中来访!”
如英心中纳罕,不知袁慎此时跑来做什么,但还是命人开九皋堂待客,自己也披衣起身。
这是袁慎第一次进文昌侯府,他从年初新岁未过就开始投帖,到如今秋末冬初,才真正得偿所愿。
一路行来,只见高广宏敞,极侯门公府之壮丽,玲珑雅致,臻自然山水之秀美,所见愈多,就愈觉此间主人品味不凡。
如英站在堂外相迎,她外面披着通体纯白不见杂色的貂裘大衣,站在朱栏玉楣之下,清冷高华,犹如庄生笔下的姑射神女。
然而神女可以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她却只能被困在这一隅天地,不得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