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情复何似(一)

文帝没注意到崔氏父女的小动作,他等养子这句话,已经等了整整六年了,如今可算是叫他等到了。

文帝亲热地揽着崔祈的胳膊,笑道:“鹤年,子晟不到十岁就养在朕跟前,还跟你读过书,也算是你半个弟子,家世人才品性都无可挑剔。既然话已说开,前隙已破,如今朕暂代父职,为他向卿提亲,不知卿意下如何啊?”

崔祈正色道:“子晟人品贵重,是谦谦君子,自宜择有德淑女为妻。小女乖僻邪谬,不因人热,实难堪配,望陛下恕罪。”

竟是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凌不疑第三次提亲。

“崔鹤年,你,你······”文帝脸色大变,指着崔祈,怒道,“你才说的话,都是戏弄朕的吗?你还是对子晟有所不满!”

“臣如何敢犯此等大罪!臣是说了往事已矣,自然不会再对子晟另加为难。”

见文帝脸色稍缓,崔祈又道:“只是这两个孩子,的确是性格不合,子晟掐小女的脖子······唉,陛下可别瞪臣啊,这是方才子晟自己说的。”

文帝气道:“那还不是你从中作梗,叫他们生出误会,彼此针对,才会如此么?现在两人说开了,自然能两相和睦。”

崔祈一脸无奈,指着如英道:“大约陛下也看出来了,小女与柔顺二字根本不沾边,子晟的脾气,陛下也清楚。这两个人凑到一块儿,那就是清水溅油锅,日后岂能安生!”

“陛下也千万不要说臣从中挑拨了,臣只做了那么一回,叫子晟挨了顿骂就收手了,后头的事情,可是他们自己闹的,跟臣半点关系都没有!”

“那也是因为你为老不尊在先!”

文帝吹胡子瞪眼,见崔祈还要辩解,又斥道:“你给朕闭嘴,都快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和一个小辈过不去,说出来很有脸吗?”

“朕今日以天子之尊,替朕的养子,向卿提亲,卿到底是应还是不应?文昌侯,且细思量后再来回答朕。”

文帝面沉如水,他素来宽和,今天这已经算重话了。

崔祈深吸一口气,长揖到地,慨然作答:“陛下,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恕臣斗胆······”

“崔鹤年!”文帝大吼道,“你敢违逆圣意?!”

崔祈腰弯得更低了些,还来不及说话,就感觉袖子被扯了一下。

如英冲雷霆加身的文帝笑了一下:“陛下,臣女可否向凌大人请教一个问题?等我问完,再让阿父回答您,行吗?”

文帝也处在两难之间,崔祈是他的心腹谋臣,几十年来君臣相得,他既不忍心以儿女婚事怪罪于他,也不想叫养子抱憾终身,于是忙将凌不疑推过来:“你问,你尽管问!”

如英颇为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想娶我?”

凌不疑道:“一见钟情,不可自拔!”

如英闻言嗤笑了一声:“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性情的人,你就敢说这话?”

“你刁钻古怪,喜怒随心,旁人说是,你偏要说非,让你往前,哪怕背后是万丈深渊,你也要往后退!”

凌不疑眼底仿佛有星河闪烁,他静静地看着朝自己要一个答案的女孩,“拼着自己不痛快,也要和人赌一口气······”

“我没有赌气。”如英一连说了两遍,“我没有赌气。”

凌不疑明白如英的意思,两遍,两件事,他微叹一口气:“你若肯应下婚事,婚后我们定居永昌!”

崔祈眼神一利:“不成!”

文帝也轻斥道:“胡闹!”心里将这竖子骂了一通,为了新妇,连朕都可以抛弃,真是白养了他这么多年。

凌不疑不管,只看着如英,见她脸上果然有了意动之色,继续诱惑道:“你每日大可做你喜欢的事情,写字画画,吹笛抚筝,游山玩水,骑马打猎······”

如英刚欲张口,崔祈手按在女儿肩膀上,轻抬眉头:“阿兕,你若想回家,下个月······”

话未说完,文帝就指着崔祈道:“你闭嘴,不要说话,叫她自己说!”

如英去看崔祈,文帝又道:“不许看你阿父!朕是你的君父,此事君父替你做主,亦是名正言顺。”

如英顿了一下,而后深吸一口气,敛衽屈膝:“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小女子自知无颜,不敢高攀大人,望大人另觅佳偶,早结良缘。”

“你我之间若有高低,那也是我不堪配你。”凌不疑眼神又变得寂寞清冷起来,他哑着嗓子道,“今日是子晟唐突了,愿崔娘子也能早日觅得佳婿······”

文帝一脸恨铁不成钢,指着凌不疑道:“你也给朕闭嘴!”

他素性含蓄内敛,今日却一二再而三地动了真怒,“崔氏,朕问你,子晟到底有哪里不好,叫你嫌弃至此!”

崔祈将女儿揽到身后,准备替女儿顶上君王怒火,孰料他还没张口,文帝直接冷笑道:“你不用说,朕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别忘了,子晟是君华的儿子不假,可他也是霍翀兄长的外甥啊!如今霍氏只剩下这一点骨血,他好不容易动了嫁娶之念,你这般推拒伤他的心,你是要眼睁睁看着霍氏绝嗣吗?”

文帝捂着心口问道:“崔鹤年,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崔祈也敛了神色,朝君王拱手道:“臣岂敢有此念,只是······”这世间女子何其之多,又何必就非他家女儿不可!

“你没有这个念头就好!”

文帝抬手示意崔祈不必再说了,又问如英:“你阿父心眼比针尖还小,揪着一点陈年旧事不放,你呢?”

“子晟又是哪里得罪过你,他救了你不说,还白受了你一顿奚落,结果更是主动向你赔罪,你说说,这天底下还有比子晟心地更加宽厚的儿郎吗?”

最后一句,声音高了八个度,如英没忍住后退了半步,倒不是怕,而是她的耳朵有些疼。

不过,心地宽厚?

如英看了凌不疑一眼,不知是陛下偏爱养子,还是他太会做戏,这四个字放在这人身上不觉得违和吗?

如英因为把握不好回话的尺度,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崔祈,结果她头刚略动半分,就被文帝喝止。

如英便抬头去看凌不疑,四目相对,如英先不自在地移开眼睛,问道:“你之前说的话算数吗?”

凌不疑愣了一下,忽而眼睛亮了起来,他掷地有声地答道:“算!”

如英用力地扯了扯崔祈的袖子,崔祈眉毛都要拧到一块了,顶着文帝虎视眈眈的目光,他最后问了一句:“你想好了,可是当真愿意?”

此时殿内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如英身上,有希望如英点头的,也有希望如英摇头的,但连文帝都只看着,没有惊扰,众人就更不敢出声了。

殿内灯火灼灼,如英被晃得眯了眯眼睛,她看不清众人的神色,但能感受到那种浓稠深重的怨毒与嫉恨。

如英无所谓地笑了笑,微微点头。

崔祈无法,他缓了两口气,而后展臂舒袖,向文帝俯首行礼:“小女蒲柳弱质,实难匹配君子。然蒙陛下错爱,愿为养子求聘,臣不胜感激,唯有奉诏而行,日后定当勤于王事,才能报陛下圣恩于万一。”

文帝也长舒一口气,亲自将崔祈扶起,笑道:“好,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凌不疑躬身磕头谢恩,又向崔祈行礼,看着青年犹如玉山一样倾倒而来,听着满殿的贺喜之声,崔祈不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可真是糟心啊!

而这场糟心事的源头,居然在吃点心。

如英是真饿了,她睡太久,起来时胃口不大好,午膳只潦草地用了几箸,又在宫里折腾了一下午和一晚上,只是这点心干巴巴的,又冷了,实在难吃。

如英勉强咬了半块,就撂在了碟子里,转头四顾,打量众人的表情。

太子看起来是真心高兴的,二、三、四皇子也围着凌不疑不停说着恭喜。

然后就是成了婚的公主和驸马,大公主和二公主亦是笑容满面,而先前对她很友善的三公主已经变了脸色。

还有踉跄着倒在座位上,神色哀怨的四公主和裕昌郡主,以及咬牙切齿、凶神恶煞,恨不得要将她大卸八块的五公主和王姈。

最后是一脸忧色的少商,见她看过来,还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凌不疑从恭贺的众人中脱了身,走到如英面前,看被咬了半块的点心,调侃道:“宫里的点心不好吃,难为你还吃了半块。”

他从腰中锦囊里掏出两块用油纸包好的点心,打开后自己先尝了一口,他还记得如英的话,笑道:“没有毒,吃吧!”

两块点心,一块被碰过,一块没被碰过,如英伸手选了没被碰过的。

“我阿兄那里,你打算怎么办?”这点心虽然冷了,但还是十分香甜软糯,但如英一时又没了胃口,吃了三分之一就住了口,“话说回来,你们到底有什么过节,他怎么会那么讨厌你?”

凌不疑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你既答应了这门婚事,阿兄自然不会再为难我。”或者说,为难他也不怕。

回到家中已是月悬当中,文昌侯府一片灯火辉煌,崔无度站在门口等候已久。

崔祈臭着一张脸,命人开了正堂,将今日在宫中定亲之事说了。

崔无度听完脸色比崔祈还难看,只是这难看是冲着崔祈的——“无,无,无用!”

崔祈拍案骂道:“小兔崽子,再说一遍试试!”

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崔无度一点没在怕的,“就,就是,无,无用!”

明知凌不疑包藏祸心,怎么还不防着点,你不会提前把那小子的嘴堵上吗?

崔无度饱含鄙视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透露出这种意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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