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非所宜(四)
幻听,一定是幻听,哪有被人打了后,还关心对方的手有没有打疼?这心胸未免也太宽广了些。
“子晟,你莫不是被打坏了脑子?”三皇子说出了众人的心声,“疼的不应该是你的脸吗?”
文帝看了脸色又黑了一层的崔祈,轻咳了一声:“好啦,都不是小孩子了,还这么淘气!”
皇权至上,最终这场冲突以“淘气”定了性,便再也容不得他人反口。
随着众人落座,筵席也终于慢悠悠地拉开序幕。
皇子宗亲以太子为首,众臣位次以文昌侯为先,崔祈正好就坐在太子的斜对面。
太子没忍住看了一眼坐在文昌侯身边的小女娘,刚才还凶巴巴的,现在偎在父亲身边就陡然乖顺起来。
文昌侯看起来是真的很疼爱这个女儿,替她挟菜,给她斟蜜水,照顾得无微不至,时不时地哄上两句,只是这小女娘颇有些娇矜,只低头玩弄腰上的平安扣与无事牌,都不往食案上瞟一眼的。
太子又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凌不疑,他低垂着头,双手搭在膝盖上,也没有动箸。
太子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对上自家父皇的眼神,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吓得手里的牙著都掉了。
太子妃轻轻捏了一下太子的手臂,轻声问道:“殿下,您想什么呢?”
太子结结巴巴地道:“孤,孤,孤没想什么!”
他又见上首使过来的眼色,轻推了凌不疑一把,“来,陪孤给文昌侯敬酒!”随即起身,凌不疑提着酒壶与酒卮,与太子一同走过去。
崔祈见太子过来了,立刻带着女儿起身。
太子笑道:“文昌侯在益州多年辛苦,有功于国,孤敬你一杯。”
崔祈连道不敢,随即满饮此杯。
太子又看向一直低着头的如英:“崔娘子,今日子晟唐突你了,孤代子晟替你赔罪!”
如英垂头道:“殿下严重了,适才我已经给了凌大人一巴掌,自然两清。”
“我掐了你两回,你该再打我一巴掌才是。”凌不疑声音虽然淡淡的,但落在人耳里,莫名就有一种挑衅的意味。
崔祈眼皮一跳,忙捉住如英的手腕,笑道:“好啦!年轻人火气别这么大,当以和为贵!”
“是,女儿知道了!”如英抬头,笑着应下,然后迅速扬起另外一只手,啪地打了下去,“但是要等打完了,女儿才能领训!”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她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此刻脾气上来,自然是先打了再说。
当太子领着凌不疑过去敬酒的时候,众人的眼神已经有意无意地瞟过去了。等到凌不疑说了主动讨打的话之后,席间已无人再推杯换盏,而等到崔祈抓住如英的手劝和,众人皆以为无事了,谁知这崔家小娘子是个暴脾气,还真打了。
崔祈立即斥道:“胡闹,竟敢在御宴之上喧哗失礼,回家后给我跪祠堂去!”
话虽这么说,却将女儿往自己身边带了一下,回护之意,只要眼睛没瞎的人都看得出来。
文帝已经从御座上走下来了,看了看凌不疑被打红的脸,又看如英迅速充血的掌心,强压着脾气道:“好好的,又闹什么?你们一个是朕的养子,一个是朕肱骨心腹的爱女,理应亲密友爱,和睦相处,这样闹起来,你们叫朕和文昌侯面上如何过得去?”
吴大将军最先出来捧场:”陛下说得是。”
他又把崔祐推出来,“还不快劝劝,这两个小家伙可都叫你一声叔父,一个侄子,一个侄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个你都疼不是!”
崔祐笑得一脸尴尬:“是啊,我都疼的,都疼的!”
崔祈意味深长地看着吴大将军道:“难道他们不叫你一声伯父?你素来能说会道,比我家阿猿强多了,不如请你为他们调和调和?”
吴大将军哪敢应下这个差事,他也有几分急智:“不如叫侄儿侄女在御前自辨如何······”
在崔祈目光的逼视下,他音量也越来越低,最后和崔祐一样装鹌鹑去了。
崔祈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示意她别怕,随后上前一步,将女儿挡在身后,朝文帝躬身行礼:“陛下,这两个孩子为什么动手,想必您心里如明镜似的。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若强求则生祸患矣,且算了吧!”
文帝抚须而笑:“你的意思,朕知了。只是这事为什么不成,想必你心里也跟明镜似的,难道还要朕当众点破吗?”
“陛下这是疑心臣在其中使了手段。唉,陛下毋须疑心,臣今日直言不讳——”
崔祈笑得坦然:“臣是使了一点小把戏,但也只使了一点小把戏。”
如英蓦然抬头,眼中有惊愕一闪而过。
文帝以手抚额,苦口婆心地劝道:“你果然还是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她如今已,已是那副样子了,阿猿都没记在心里,你又何必记了这么多年还不肯放?”
这话听得众人一头雾水,譬如程始,从如英动手时他就在状况外,此刻还是一脸懵。
但也有许多听明白的,譬如吴大将军,用手肘捣了崔祐一下,低声道:“鹤年这兄长做的,真是没话说!”
崔祐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崔祈笑道:“陛下有旨,臣自当领会圣意。一点小把戏,就权当回报当年那顿羞辱了,至此以后,再也不提了。”
文帝大喜过望,揽住崔祈的手臂,道:“朕就知道你为人大度,心胸最是宽广的了!”
听到这话的人无不嘴角抽抽,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诞生了!
文帝昧着良心说完这句话之后,又将凌不疑拉了过来:“那这婚事?”
一提到“婚事”两个字,众人都开始眼睛放光,不停地在如英与凌不疑身上徘徊,莫非,竟是真的?
“陛下,臣使的小把戏,还不至于让他们闹成这样。”
崔祈仔细端详凌不疑的脸,见只是略红了点,并没有如何,难怪敢再挨一巴掌,“陛下可是亲眼见到他们是如何相处的了,此乃天生的性格不合,非臣所为啊!”
听到这里,再自欺欺人的就是傻子了。
原来十一郎真的心仪崔氏女,有意求娶,而文昌侯没瞧上十一郎,一直推脱。
在被打后一直保持缄默的凌不疑终于开口了:“崔娘子,崔伯父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如英从崔祈身后出来,有错她就认,她抬臂作揖:“对不住,凌大人,我不该错怪你告我黑状,骂你是个小人······”
凌不疑抬手示意如英不必再说了,他躬身一礼:“敢问崔伯父,您两次拒绝我的提亲,是因为当年旧怨,还是因为您根本就瞧不上我?”
此话一出,犹如冷水泼进热油中,霎时惊炸了整座前殿,满室都是窃窃私语之声。
提亲,被拒,还两次?文帝都不知道此事。
“子晟何必自贬?论起文采武略,你都是佼佼者。”崔祈将如英重新拉回至身后,“只是可惜我家这个孩儿禀性乖张,负才任气······”
凌不疑垂下眼睫,嘴角扯出自嘲的弧度:“伯父若是瞧不上我大可直言,何必贬低崔娘子?原是我配不上她。”
文帝第一个忍不住了:“胡说什么?这天下的女子,只有配不上你的,哪有你配不上的!”
他目光不善地看向崔祈,“说说吧,你到底为什么拒绝子晟的提亲,还一连拒了两次,你们两个瞒得倒紧,连朕都不知道这事!”
“陛下所言极是!”崔祈笑得云淡风轻,“子晟玉质金相,如圭如璋,只有别人配不上他的,没有他配不上人家的。小女资质粗陋,又被臣给宠坏了,实是怕委屈了子晟,所以臣才两次推拒。”
崔祈看向崔祐,笑意更深了:“其中内情,臣的堂弟,也就是子晟请的大媒,他是深知的,怕是他传错了话,才令子晟生出此等误会来!”
文帝不满地看向崔祐:“替子晟提亲这么大的事情,你也瞒着朕?”
崔祐露出个老实巴交的笑:“陛下,这个吧,这个······”
“是臣拜托崔叔父不要声张的。”凌不疑向崔祈行了一个大礼,“既然伯父觉得我尚可入目,又不挂怀旧事,那今日子晟斗胆——”
他又转身朝文帝跪下:“求陛下代行长辈之职,再向崔氏提亲!”
崔祈脸色霎时就沉了下来,小兔崽子,竟然敢用陛下来压他!
刚想给女儿使个眼色叫她别急别怕,结果他发现女儿脸上无甚波动,反而有几分权衡之意,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突然想起了女儿之前讲过的一句笑语——“臣等正欲死战,主上何故先降?”
崔祈赶紧捏了捏女儿的手臂,如英回过神来,冲崔祈摇了摇头,这个郎婿她消受不起,还是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