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目相看
肖悦躺在妇产医院的病床上,正在健复。她已经脱离了危险。
那是一干拥有两张床位的标间病房,本来昨夜尚还有一个刚产下婴儿的中年妇人同住,今儿一早,她的丈夫前来将她连同孩子一块给接走了,妇人临行前愉快地和肖悦拥抱,毕竟‘共同患难’一场,临别前得加深一下印象。此时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肖悦一人。校花睁着茫然的眼,望着苍白的墙,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门开了,进来的是瘦弱的彭克忠,这些年他从没有长胖过。克忠刚理过发,精神看上去还好,他穿着师范的校服,手里端着一盒皮蛋瘦肉粥。刚下第二节课,他就赶过来了。这些天,克忠一直在照顾着他的同学肖悦,无微不至。
校花回过神来,克忠已经到了床前。“你费心了!”肖悦动了一下、身子,想坐起。克忠淡淡的一笑,说道:“没事,举手之劳嘛,不必放心上。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已经好了。谢谢!你不仅救了我,还每天都过来。太谢谢你了!”诸如此类的话,肖悦已经不知说过多少次。经历这次的事,完全改写了彭克忠同志在她心中的形象,她开始对这个平时几乎看不上眼的同学重新认识,甚至刮目相看,感激之情发之于内心深处。
克忠将粥放在两张病床之间的小桌上,温和地道:“没啥,同是天涯沦落人嘛!你也曾帮过来,一直都想找机会报答你呢!礼尚往来。不要想太多。粥刚煮的,趁热,如果你——还好的话,要不我扶你起来,把它喝了。”
肖悦温顺地点了一点头,自己靠着床板坐立起来了。
接过克忠递来的粥,校花眼里居然有一些湿润。
“其实,你不用每天都来。我知道你一直很忙的。我自己可以去医院的食堂。”肖悦用汤匙轻轻搅拌着还在冒着热气的瘦肉粥,粥的清香钻进了她的鼻翼,牵动了她的食欲,她已经两天两夜没认真吃东西了。
对她来讲,这不光是一碗粥,还有一份难还的情。在粥里。
克忠在另外那张已经空了的病床上斜身坐了下来,心平气和地道:“反正也没事!就过来看看你了。再说,你生病了,也没个亲人在身边,总得需要有个人来照顾,对吧!这几天好些个同学提到你呢,说你向班主任老朱请了假,去北京旅游了,敢情都还没有人知道,你经受了这么大的苦。”
“那么,你告诉他们了吗?我在医院的事情”。肖悦垂着头,慢慢将汤匙送到嘴里。
克忠看出了她的担忧,勉强笑了一笑,道:“不会,我知道自己傻,但还不至于傻到那种程度。”
肖悦放心了一些,将口里的粥咽到肚里,道:“这次的事情,我谁都没有告诉。我——我实在是,你应该能明白,我丢不起那个脸。”
其实她即使不说,克忠猜也能够猜得到,他多少还是有点了解肖悦个性的。
暂时的沉默之后,肖悦道:“有一个问题,这些天我一直想问你。我知道,你在师范学校——也不容易,你怎么能够——我是说,怎么弄到那么多的钱,这个年头,弄钱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你把我从鬼门关上给抢了回来。”
这几个晚上,彭克忠一直没有睡好,他还在为转让了相机的事儿,伤心不已,但他并不打算把这事告诉肖悦。“人只要活着的话,总还是有些办法的嘛!再说我在师范学校,也还有那么一两个相识的人,有困难,相互之间帮助也平常。钱的事,你就别管了,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安心养病,早点出院。我们都等着你回来。九七(5)班少了你,空气中连点笑声都没有了。”克忠轻描淡写,但肖悦知道他并没有说出真话。
谈话间,校花已经喝完了粥,看来她真的是饿了。
肖悦将空了的餐盒放回桌上,说道:“那笔钱,我出院后,就想办法还给你。”
“不着急。”克忠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肖悦还钱的问题。他只担心,要是弟弟华儿知道他那么廉价就把相机给‘处理’了,还干了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荒唐事,不知会不会原谅他。
肖悦将一个枕头垫在身后,坐直了,今天她的气色好了不少,她想利用这个机会,和这个许多人都看不懂或者说看不起的同学好好说一说话。
之前居然没看出来,彭克忠竟然是一个好人。
“这些天,你几乎把课余时间都浪费在了妇产医院,耽误了你多少生意,说句心里话,我心头好生过意不去,等我这边出院了,好好请你吃一顿饭,略微表达你对我的救命之情。说吧,你想去哪里?”
请吃饭,是中国人几千年来解决问题的一种高明手段,任何麻烦似乎都可以在饭桌上找到解决方案;陈年恩怨,大小交易,人情往来,情谊联动——吃饭,沉淀了上千年的饮食文化,凝聚了中国人的智慧和习俗,其中隐藏了太多的东西,一顿饭,一杯酒,相逢一笑泯恩仇。人与人之间相处,吃饭是永远避不开的话题。
可是来自大山深处的彭克忠同学却不是一个贪吃的人,对祖国的饮食文明,他虽然知道一些,可仅仅也只了解表面现象,属浅层次的,所谓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其实并不关心吃饭,他关心的一直是有没有饭吃。
校花真心的提议,他却认为是一种完全没有必要的浪费行为。
克忠静静地道:“其实我不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饭对我而言,能吃饱就行,衣服能穿暖就行。还记得我和弟弟上中学那会儿,每天早上6点起床,喝一碗玉米粥或者吃一碗面条,然后翻山越岭走10多公里山野小路,到化乐中学上课。放学回到家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方才能够吃得上饭。其实中午十一二点时我们就已经饿得不行了。每天总有一半多时间处在饥饿当中。关键是放学回家的路极其的难走。我们家住在高高的山岗上。天晴的时候还好,如果赶上下雨天,爬坡下坎就得手脚并用才行。那条横在山梁上的崎岖小路,终年长满荆棘,平时也只有牧羊人和飞鸟出入得多,很难想像人在一种饥肠辘辘的状况下去攀越那种好几公里的高山,那是需要勇气的,一般人早就望而生畏了,那山有一半多常年隐在云雾里,山顶是我们的家。那段日子我和弟弟过了三年,相互鼓劲,相互扶携。弟弟饿得慌了,常去偷吃路边农家的萝卜。我躲在一边担惊受怕。冬天,柿子熟了,弟弟上学时趁天色未亮,主人家都还没起床,总要偷摘几个柿子放我书包里,中午解饥。当然也有被抓的时候,那就得挨打,无论对方下手多重,弟弟总不会流一滴泪。他总是默默的忍受着。弟弟背上至今还留有伤痕。有一次他忍无可忍还手了,将一个用扁担揍他的农民打得吐血,因为他拔了人家的萝卜。说来也怪,从那以后,弟弟在那一片土地上无论是拔萝卜还是摘柿子,总是没人来管他。于是弟弟得出了一个结论;鬼怕恶人。想想真真是好可笑,弟弟居然把自己当恶人,他其实好生善良的。”
肖悦同样静静地听着,她第一次发现彭克忠同学原来也可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不过她听进去了。她也一样来自农村,克忠所说的,她能够深刻体会得到。
“那么,你和你弟弟的感情,那一定是很好了。”
想到远方的弟弟,克忠的心隐隐有些着疼,半晌才道:“是啊!弟弟对我,对我们的家庭,他——付出得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小小年纪的他,已经不知不觉间把我们一整个家庭都担在肩上了。我们之间的感情,那是常人所难以想像的。”
肖悦道:“那么,你弟弟,他在哪里呢!在水城上学吗?还是在你们老家化乐上初中?有机会带他来师范玩嘛,我也想认识一下。”
克忠颇为伤感,道:“弟弟,华儿,他——在省外打工,已经一年多了。”
肖悦突然想起一事,道:“记得上回跟周少军一块吃饭,他说你拥有一台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照相机,是你一个在浙江打工的亲戚送给你的,难道他说的那人就是你的弟弟?”
克忠哽咽道:“是啊!除了我弟弟,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那么重视我了。”
见克忠真情流露,黯然神伤,肖悦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大概过了半分钟,肖悦说道:“人间最重要的是亲情,骨肉亲情,血浓于水,这是任何别种关系都取代不了的。你应该好好的珍惜。弟弟知道你喜欢照相,送给你一台世界上最好的相机,这份情,的确值得一辈子珍藏心底。”
“以后,我都不会再照相了。我对不住我的弟弟。”克忠脱口而出。
“什么?你以后都不再照相了。”肖悦谔然,但她旋即有些明白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一定是卖了那台你弟弟送给你的珍贵的相机,解决了我住院的费用,救了我的命。是不是这样子?我怎么会这么傻,我应该能够想得到,整个师范学校,谁会把8000多块钱借给你,再说谁又有8000多块钱可以借给你。对不起了,彭克忠,是我连累了你。其实你不应该为了救我而付出这么多的,我的命已经不值一文,他——他抛弃了我,他不要我了,他就要和他团长的女儿结婚了,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真不该为了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校花的眼中,大粒的泪,再次落了出来。
克忠恢复了平静,淡淡笑道:“这有什么嘛!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可是无意中说漏了嘴,我弟弟曾经对我说过;钱财身外之物,生命才最重要。上一次,你还记得吗!就是我卖化妆品那次,不该听谢远伦的鬼话,进了一批假冒伪劣的化妆品,结果把彭婉会的脸给弄伤了,我弟弟知道之后,急得不得了,后来幸好事儿还不算大,弟弟特意交待,非得给彭婉会送2000块钱,弥补我的过失。可那钱彭婉会死活都不肯收。弟弟说了,如果人家不收,就改送礼物。关于送礼物的事我想了许久,不知送什么礼物好,后来咱们食堂不是办卡了嘛!我就把那2000块钱充到彭婉会的卡上,这事儿弟弟说我处理得非常恰当。这回刚好碰到你——。如果你不来找我,或者不让我陪你去天堂医院,估计现在我也不会坐在这儿,这有好多东西它是机缘巧合,仿佛冥冥中已经安排好的。这回的事,就算是我弟弟遇到,我相信他也会像我这样来解决,所以我想,不会因为一台相机而影响我们兄弟间的感情。”
两人敞开心扉聊了很久,后来他俩都知道,彼此间通过深入了解,至少也能够算得上是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