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瑾玉玲珑心（五）
暗林静谧，四处都是鬼怪的藏身处，树冠遮天蔽日，光线也洒地吝啬，只在叶隙间留下亮色斑点。
“要小心一点，这里树枝多，别划伤了。”纳兰衡拨动繁乱的枝叶，提醒着林卿。
“嗯，好。”林卿抱住胳膊，缩着身子向前走，“不过，还好找到你了，不然我一个人一定不知道怎么办的。”
“没事，不用害怕，既然能找到你，那就说明我们离他们不远。”
明明只是安慰的话，林卿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纳兰公子，你怎么了？”林卿问道。
纳兰衡面色阴沉，眼里是藏不住的杀意，手握成拳，微微颤抖，用力到让人觉得他的指甲都会陷入皮肉。
“纳兰公子，是有什么不妥吗？”
“不。”他稍稍缓下来，“我没事，继续走吧。”
林卿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道：“我们，去哥哥失踪的地方找吧。”
“嗯。”
几人行进了几分钟，行至一处，落叶紧密，地面松散了些，林卿脚下一滑，她顿觉不妙，这好像是个坑。
纳兰衡反应迅速，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袖：“林姑娘，你不要紧吧？”
虽然滑下来的时候姿势有些不怎么好看，但好歹林卿没有受太大的伤。
“不，没关系的，擦破了点皮而已——啊，这里有石头，我可以踩上去！”
林卿把脚搭在裸露出的碎石上，紧紧攀住纳兰衡递来的手，总算是惊险的爬出坑内。她回头看了一眼，坑里幽静深邃，最深处没有底，只有一滩死水，略显阴沉。
“这是什么，难道是陷阱？”她问。
“是的，而且水上没有雾气。”纳兰衡手抵着下巴，分析道，“下面一定有比鬼怪更可怕的东西，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嗯，快点离开这里，去和他们汇合吧。”
二人正要离开，林卿头脑却一震，听见几声剧烈地咳，却不是自己的，而是另一个女声。嘶哑的、低沉的女声。
头痛得快要炸开，思考的权利被剥夺，只能被迫承受着源源不断的信息涌入，好多画面呈现在眼前。
她看到了一段记忆。
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却让她万分熟悉的记忆。
硝烟弥漫，将天空染成了灰色，分不清方向，残破的旗帜在风中无力地摇曳，大地上散落着断肢残骸，在破碎的盔甲与折断的长枪之间。
亡者眼神空洞，灵魂已逝，仅留下躯壳在人间，久久不能瞑目。失去父母的孩童哭得撕心裂肺。
有一个浑身带着血的人。
那人枪尖朝下，立在地面，单膝跪在地上，还在顽强挣扎。她看不清那人的脸。
纳兰衡碰不到，也唤不醒她，好像有一道屏障阻碍在那里，他只能在另一端想着法子。
记忆的碎片还在拼凑，恍惚间，林卿落下泪来。
那是，翡翠绿洲，是她自己的国家啊。
……
“陛下，这次传召臣女来，是有急事吗？”
四周是林卿熟悉的金碧辉煌，正殿的十九棵金堂松亭亭立着；鎏金的墙壁上点缀着珍玉珠宝，硕硕闪光；侍卫排了两排，庄严肃静。
周垣双手抱拳，正跪在大殿的红地毯上。
殿前坐着的人，是翡翠绿洲的国主，名林砺锋。
林砺锋点了几下墨，轻轻撂下毛笔，推开镇纸，垂眼，示意周垣起身：“周垣卿，如今形势，朕着实不得已。”
周垣俯首：“陛下可是要十二部军，全部上阵？”
“正是。”
林砺锋的声音微微颤抖，极力在隐忍着：“是我不好，国运不该如此，若我能再早些发现……”
就在几月前，皇宫的后院，忽然挖出了一块紫水晶，那水晶上乘品质，透着日光，便将所倾之处都浸透了淡淡的紫色，且一尘不染，甚是美丽。
这块水晶被贡进皇宫，摆在了正殿最显眼的位置——帝王的龙椅上。
不多日，宫中大大小小怪事频出。上到皇亲日夜梦魇缠身，不得安眠，下到有宫女亲眼撞见条条鬼影，就连平民百姓的园田，也开始了连日干旱。
所有诡异的事情，都很突然的来到了这个国家。
一时流言四起，所有人都以为那块水晶是妖物所化。
有文臣向林砺锋进言，同时，皇后也一并劝告，都在求他销毁那块紫水晶，可林砺锋如同中邪一般，将它视为本命，誓不同意。
等到他意识到不对，一切都来不及了。
舆论越滚越大，传遍了全国，于是才掀起这次起义。反叛军私下勾结外邦敌军，率先攻破外城，不得已之下，林砺锋才决定启用全部军力。
“是我不好，是我冲动，害了这全城百姓，害了你们，我……不配做一位君主。”林砺锋手覆在心窝，忏悔道。
“陛下……”周垣道，“陛下放心，我既为翡翠绿洲的武将，就一定誓死捍卫立下的誓言、为陛下战斗到最后。”
“周垣卿……”林砺锋吐出最后一口浊气，将背抵在身后的龙椅上，“谢谢你。”
“陛下是君，在下为臣，恐怕愧对这声言谢。”
“我的时间不多了。”林砺锋摇摇头，传文臣上前，“传朕旨意，朕即日退下君主之位，继于大皇子林谧。若此战胜，由他来兴盛翡翠绿洲；若此战败，我愿以死，向全城人民谢罪。
“陛下不可！”
“周垣卿，我意已决，你退下吧。”林砺锋决绝地望着周垣，“这国土，就交给你的十二部军，请务必保护好皇后、皇子和公主。”
没有反言的余地，周垣只得退下。
她走后，林砺锋遣散了殿内群臣，独自坐在龙椅上，身后，是那块熠熠发光的紫水晶，焕然夺目。
他取了早为自己备好的毒酒，一饮而尽。
嘴角溢出鲜血，腹中剧痛难忍，林砺锋用尽最后的力气褪下龙袍，倒在椅上，再无声息。
……
林卿急火横生，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场景一转而过，军队训练的嘈杂声入耳，盖过了墙中人的对话。
一翩翩少年内拢着青衣，外戴几件轻甲，手中宝剑流光，走向院中的周垣。
周垣见到来人，连忙停下手中指挥部军的动作，以礼回应。
“林谧殿下。”
“周垣卿，小妹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何故如此拘礼。”
“林谧殿下说笑，随意冒犯天子，是大不敬。”
气氛并没有因这番对话而缓和下来。
林谧在心里叹下一口气，回头望身后的柳树，果然，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躲在枝条后面，泪眼婆娑。
林卿从树后走出来，牵住周垣垂下来的手。
她一言不发，周垣却什么都懂。
“小殿下。”她道，“为国效力是我一生的使命，请务必让我前去。”
“那我们……”
林卿想问，那她们是否还有机会再见。
可结果已了然。
反叛军数量庞大，周垣这一去，必定无归路。
是她不愿接受。
“小殿下，不必害怕我们阴阳两隔，我会一直陪着你。”周垣将她的手贴在额头上，语气里满含眷恋。
彼此都放不下的人，怎么甘心就这么分别。
留下来是极好的结果，可周垣无法，也不能那么做。
……
“众将士听令！严守国门要道，不得放一敌通过，若有来犯者，长枪伺候！”
敌军如潮水般涌来，周垣挥舞着手中的长枪仿佛有了生命般，穿透敌人的铠甲，速度快如游龙。鲜血在周围飞溅，她一边杀敌，一边指挥着士兵们变换阵型，即便在漫天喊杀声中，她的声音也清晰有力。
战斗持续到中期，己方的伤亡越来越大，局势已定。
“那是……”
周垣偏头，恰好发现一支反叛军队，正从侧翼包过来，准备偷袭奔走的林卿几人，她毫不犹豫地率领一小队士兵冲上去。
林卿没有回头看她，这是周垣最希望的样子。
“小卿，从这里离开。”林谧指着树林后的暗道，将妹妹与母亲扶进去。
林卿被泪水糊了满脸，踉跄几步才跌进洞口。另一头的混战中，周垣不幸被敌军的暗箭贯穿腰部，她咬着牙，折断箭杆，继续提枪战斗。
“周垣将军，我们的城门被攻破了，皇后他们已经安全撤离。”士兵向周垣报告着。
听到令人安心的结果，周垣放下了唯一的顾虑，她望着远方的山河，知道自己无法全身而退。
枪上的血洒了满地。
“所有士兵，与我一同战到最后！”
“是！吾之热血，洒于疆土，死亦无憾！”
这样，也守住了心里最重要的东西。
……
林卿心里撕裂一般的痛。
“小卿？”林谧搭着她的肩，安抚着。
“对不起，哥哥，母亲，我们……继续走吧。”
林卿知道周垣这样没错。
只是她也会偶尔怀念当初，她拉住周垣的手，互相许下一起长大的约定。
……
林卿咬着自己的下唇，极力抑制住发出的哽咽声，心里一直空着的地方终于被重新填补起来。
女魂的影子若隐若现，纳兰衡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周垣的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如瀑布的一头青丝高高束起，站在那里，就是一尊不可侵犯的女武神，不怒自威。
“别怕，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