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竹节印心

“然竹?”落落的声音从案牍后传来,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比三月前瘦了整整一圈。

她穿着深色官服,腰间獬豸补子掩不住小腹的平坦,袖口露出的旧疤比春日更深了些。

李然竹看见她指尖的朱砂笔在“斩立决”三字上颤抖,墨点溅在左手无名指——那里戴着枚竹制指环,是四年前冷初颜送的生辰礼。

“这是柳氏熬的粥,”李然竹搁下食盒,看见案头堆着的漕运密报,最上面那封盖着“八百里加急”,“陈郎中说,您该补补气血……”

话音忽然顿住,目光落在落落眼下的青黑——那是连续半月熬夜的痕迹,与她小产后偷跑回医馆时如出一辙。

落落望着食盒里的红枣,忽然想起小产那晚,林清姝端来的益母膏里也泡着这样的甜。

她摸出袖口的竹制镇纸,镇纸底面“持平”二字被磨得发亮,笔划间嵌着的艾草叶已褪成枯色。

“傻孩子,”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嘲的笑,“我这把老骨头,哪有你想的那么金贵?”

“可您是为了查漕运贪墨才……”李然竹忽然抓住对方的手,触到掌心新结的茧——那是批阅卷宗磨出的。

她想起喜鹊说的“苏大人小产后十五天就去了刑部大牢”,想起百姓们私下传的“獬豸官服染了血,才镇得住冤魂”,喉间忽然涌起酸涩,“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您总说‘医者要惜命’,可自己却……”

“因为有些事比命重要。”落落抽回手,指尖抚过密报上“封地王爷”的朱批,想起冷初颜今早的警告:“余党正在散布你‘血崩而亡’的谣言。”

她望向窗外的竹林,新笋在暴雨后又长高了半尺,竹节上还留着被打折的痕迹。

“我一开始伸手救了李三小姐,就知道这条路没有回头。”

寅时初刻,更夫的梆子声惊起宿鸟。

李然竹替落落盖上薄毯,见她枕下露出半块带血的玉佩——鱼眼处的绿松石缺了一角,正是当年李三小姐塞给她的双鱼佩。

少女指尖轻颤,忽然明白为何落落总在她提起孩子时别过脸,为何林清姝调配的药里总多一味合欢花。

“然竹,”落落忽然睁眼,握住她冰凉的手,“别学我。”

她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柔软,像春日里的竹风,“医者要先护好自己,才能护人。你看这些竹子……”

她指了指窗外,月光下,折损的竹枝上正抽出新芽,“断过的地方会生出更硬的节,可若折得太狠……”

李然竹望着对方发间新添的银丝,忽然想起陈郎中说的“竹鞭在地下走三年,才能成材”。

她摸出贴身的竹药囊,里面装着治宫寒的艾叶,装着安神的茯苓,装着……装着她刚学会的“四物汤”方子。

“苏大人,”她将药囊塞进对方掌心,“这次换我守着您。就像竹子护着竹笋那样。”

风穿过窗棂,掀起帐角的竹叶纹帷幔。

落落望着少女眼底的坚定,忽然想起自己初任县令,在县衙门口挂“伸冤”灯笼的那个雨夜。

她摸了摸腰间的獬豸佩,又触了触李然竹腕间的竹绳——两根竹丝在月光下交叠,像两道并行的竹节,终会长成遮风挡雨的竹林。

“好。”她轻声应下,指尖抚过药囊上的“安”字刺绣,忽然笑了。

这次的笑,不再带着血与墨的苦涩,而是像新笋顶开碎石般,带着破土而出的希望。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竹节——断过,痛过,却终将在彼此的荫凉里,长成永不弯折的脊梁。

暮春溪畔,李然竹望着水中倒影,发间竹簪与涟漪叠成新的纹路。

三个月前还凹陷的小腹已恢复平坦,柳氏的红枣莲子粥在体内酿成暖意。

远处学宫传来诵读声:“医者仁心,如竹有节。”她忽然想起陈郎中教她认药时说的:“竹鞭在地下潜行三年,只为一朝拔节。”

深秋演武场,时锦咬着草茎任伤口渗血,却在李然竹按住她肩膀时骤然安静。

“先止血,再清创。”少女的指尖触到对方锁骨旧疤,忽然想起某个雪夜虎符的温度。

时锦挑眉看她,忽然大笑:“当年那个哭着攥虎符的小丫头,竟能给本帅治伤了!”

雪落学宫时,李然竹望着坛中竹沥膏,忽然听见柳氏唤她:“然竹,苏大人送了新书!”

《洗冤集录》扉页的字条上,落落的字迹力透纸背:“竹有三德,未出土时已有节。”

她摸出贴身的双鱼玉佩,绿松石在雪光中映出两张面孔——一张是记忆模糊的李三小姐,一张是镜中渐渐清晰的自己。

晨雾里,落落的官轿经过街角。

李然竹望着轿帘缝隙露出的獬豸补子,忽然福身行礼。

她不知道那人是谁,却记得每次药香里混着的墨味,记得掌心瓷瓶的温度,记得那些像竹子一样撑着她的人——

他们让她明白,伤痕不是耻辱的印记,而是生命的刻痕,是破土而出时,每一道都值得被记住的光。

风穿过竹林,新笋在雪下舒展新芽。

李然竹背起药篓,斗篷毛领的竹纹与发簪相映成趣。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竹梢残雪——那是旧岁的尾声,也是新竹拔节的前奏。

她踩着碎银般的月光前行,听见自己的心跳与竹鞭生长的声音重合,一下,又一下,像极了这世间最坚韧的新生。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六月初的暑气已裹挟着燥意蔓延乡野。

乡邻们顶着烈日在田间劳作时中了暑,不少人特地乘着马车颠簸数十里,涌入小仲城寻落落与林清姝问诊。

那日,落落正立在林清姝身侧递着药具,忽闻门外一阵慌乱——一个面色惨白的男子被人抬进医馆,浑身伤痕累累,淤青与狰狞的创口交错遍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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