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忒休斯

2026年的夏天,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位于昆明市西昌路的一所廉租房四楼的桌子上。窗边的桌子上摆放着几座奖杯,上面镌刻着:宜东县2016年城市篮球杯冠军、宜东县2017年城市篮球杯冠军、宜东县2018年城市篮球杯冠军、2016年宜东中学生篮球联赛冠军……

“聊球买球的兄弟,点击左下角网址,给主播点个关注……”

墙上的黑色大格子粗支网布上,夹子夹着一张张照片。那是曾经的我,是我还是“我”时,打篮球时的照片,有7岁时的,有与队友们的合影,有和叔叔的合影,还有与许星河的合影。

合影下方的窗台上,摆放着一些篮球明星的手办,以及一个玻璃制成的篮球水晶球。

我坐在桌子上,阳光洒在身上,头戴耳机,解说道:“何承东拿到球了!时间所剩无几!何承东三分出手绝杀,噢!球进了!这球居然进了!何承东的街球王球队又赢了!他们成功挺进半决赛了!接下来,他们的对手将是来自宜东县的underdog队,不知道这两支队伍会为我们带来怎样精彩的比赛,也不知道最终谁能在总决赛与吴锦硕碰面。”

比赛结束后,我靠在电竞椅上,喝了口水,还没结束直播。松了口气的我看着屏幕上的弹幕。

弹幕说:主播真的是最后一场比赛了吗?

主播解说好认真,和其他解说不是一个档次。

废话,主播以前也打球的。

“好了好了,下播了,后会有期,家人们。”我结束了直播。

我从未想过,踌躇满志的何承东会在接下来的比赛后变得万念俱灰,而万念俱灰多年的我却突然又踌躇满志起来。

三天后的傍晚,我收拾好廉租房里的所有东西。

来找我玩的贺一然看了看我,又陷入了沉默。

我扔给他一支烟,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再也不打球了。你呢?不当解说的你又要干什么?”

此刻,轮到我沉默了。

我点燃嘴里叼着的烟,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衣物塞进行李箱。思绪早已飘到宜东,我想着吴锦硕举办的“篮球圣朝”,召集了全国各地的篮球精英。而我今晚要去看半决赛。

贺一然参加了吴锦硕的比赛,虽然早早出局,但他曾以一挑三,在两个加时赛中击败过四强许子豪,是“三英战吕布”中的吕布,也是“五打三神迹”的主角。何承东也参加了比赛,今晚是他和许子豪的半决赛。

拓东体育馆内,灯光璀璨,座无虚席。我和贺一然坐在不太靠前的一排,但票价也不便宜。听说票价收入的百分之四十,都能进到吴锦硕的囊中。

今晚是半决赛,何承东和他的街球王队对阵许子豪的Underdog队。比赛最后十多秒,何承东他们以87:89落后两分。

刘寒发球给何承东,他直面许子豪,突破,转身,然后后仰三分跳投。

我和贺一然紧紧抱在一起,紧张到不敢呼吸。贺一然小声说:“有了有了……三分绝杀……”

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然后准确无误地穿过篮筐。

我和贺一然高举双手,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赢啦!赢啦!”

周围的人群也在尽情呐喊着。

“街球王赢了!赢了!”

“不对!不对,那是一个两分球。绝平!没有绝杀!”有人喊道。

看着记分牌的比分变成了89:89,回放里也清晰显示着,何承东那快要五十码的大脚,踩在了三分线上。

我和贺一然都无奈地闭上眼睛,咂了咂嘴。

五分钟的加时赛后,何承东已精疲力竭,最终输掉了比赛,与总决赛失之交臂。

比赛结束后,我和贺一然来到体育馆更衣室。输了比赛的何承东脱去衣服,把球衣扔到地上,他愤怒地吼了两声。作为队友的刘寒和林科杰也一脸沮丧,看着何承东。何承东坐在地上,又朝墙上砸了几拳,然后抱起地上的折叠椅向衣柜上砸去。

“何承东!”我站在更衣室门口喊道。

何承东擦去泪水,眼神空洞地看着我,又看了看贺一然。

“我把自己最擅长的事情搞砸了。”他的声音带着绝望。

我走过去,轻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打起精神来。生活大于篮球,一场比赛的输赢说明不了什么。摔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爬不起来。”

“这已经是我竭尽全力所能达到的极限了……”何承东低垂着头,看着自己那异常巨大的脚掌。

林科杰叹息道:“已经尽力了,只是运气差了点,踩线了而已,算不上惨败,生活还得继续,以后还有机会的。”

刘寒坐在地上,拍了拍何承东的肩膀:“走吧,生活还得继续。”

“许星辰,送我回宜东吧。”何承东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走出更衣室。

“哎!东!你不要球队了吗?”林科杰在后面喊道。

我拦住了要追出去的林科杰和刘寒,用眼神向他们示意,我会想办法让何承东回来的。

晚上十一点,我从昆明开车来到了宜东,这个我生活了二十七年的故乡。我心中充满了思念,却又害怕面对。何承东和贺一然坐在后座,一路沉默不语。

当车驶过迎宾路的宜东县人民法院时,我看着窗外空无一人、灯光昏暗的街道。宜东县人民法院的石碑已经褪色,法院楼上蓝色的玻璃和泛黄的瓷砖,与周围老旧的建筑一样,充满了年代感。

路边的路灯并不高,被树木遮挡得严严实实,路上光线十分暗淡。

我想起父亲曾跟我说过,以前的宜东人民法院也是宜东县城处决犯人的地方。在七八十年代,每逢节假日前几天,即将被处决的犯人会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最后在法院门口,将他们的双手反绑在身后,系上绳子。父亲说,犯人的双手不会被绑在正中间,而是靠近心脏的位置。执行人对着犯人身后的绳结开一枪,绳结散开,子弹正好击中心脏,犯人当场毙命。

我回过神来,继续注视着前方的道路。一路右转后,我的左边是时代广场。

红灯。

我点燃一支烟,沉默弥漫在空气中。

何承东突然开口:“我还以为你早就不关心篮球了。”

我通过车内后视镜看了看他,说:“我看过贺一然的那两场比赛。”

“一场吕布战三英,一场三打五,对吧?”何承东问。

“嗯。”我应了一声。

“你信命吗?”何承东问。

我看了看后视镜,沉默片刻。

“你问我?”

“算命先生说我在体育方面会成功,你信吗?”我反问道。

“你说命运是否注定让我在这毫厘之间失败?如果我没有踩线,是否就会成功?如果我的跟腱没有断裂,是否……”

“我们无法成为最优秀的球员,但我们可以努力成为自己所能成为的最好的球员,不是吗?已经尽力了,就不要再责怪自己了。”我说。

事实上,多年以来,我已经不再执着于算命先生所说的那个答案了。我只是认为,这就如同人生这道命题,我已经知晓了最终的选项,而接下来要如何生活,无非就是将这个选项代入题目中推导过程罢了。

“那你呢?你所能成为的最好的球员是什么样的?”

“我要去CBA。”我的话让何承东和贺一然都吃了一惊,可不信命的我却是因为算命先生的话,才有了这样开口的底气。

“啊?”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你别开玩笑了,你多久没打球了?”贺一然问。

何承东也说:“我只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

“我……我一直都……”我的声音有些犹豫。

“你康复了?”

“那不是病。”

“可你早在六七年前就不是以前的你了呀。”何承东的嗓门提高了一些。

“我们有谁还是曾经的自己呢?”我反问。

车内陷入了沉默。

“你们听说过忒休斯之船的传说吗?据说在雅典国王忒修斯成为国王之前,他曾带领勇士们乘船去克里特岛,杀掉了怪物米诺陶,救出了一批被当作贡品的童男童女。为了纪念这件事,人们把忒修斯建立功业时乘坐的那艘船叫做‘忒修斯之船’。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艘船的零件逐渐损坏,人们不断用新零件替换它,直到最后所有的零件都被换过了。于是产生了一个问题: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忒修斯之船吗?如果是,那是为什么?如果不是,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再是原来的那艘船了呢?”我缓缓地讲述着这个传说。

何承东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窗外。

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样,想起了那个夜晚我们在河里放纸船,在纸船上写下的愿望。那艘纸船仿佛是诺亚方舟,带着我们的梦想,逃离着“大洪水”。然而,未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那些变故和意外,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上帝让诺亚建造了诺亚方舟,可诺亚方舟没能抵御洪水。如果逃避和祈祷都无济于事,那身处洪水中的我们,只能勇敢面对那些洪水猛兽,做自己的大禹。

我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我,可我怀念曾经的那个我,甚至不敢去想象曾经的那个我……

红灯悄然间变为绿灯,我的思绪却仍沉浸在那些逐渐模糊的记忆之中。

后面的车辆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我启动车子,继续前行。

望着路边的宜东夜景,我不禁想起了叔叔,想起了许星河,想起我在远方的那三年,想起了“变故”前的自己,还有大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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