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走廊的灯昏昏黄,像一条被拉长的旧胶片。艾琳娜抱着换洗衣物,指尖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而收紧——布料在臂弯里皱成一团。门开了一条缝,沙俄的笑意便从那条缝里溢进来,带着一点深夜的凉意。
沙俄:我们来谈谈
祂的声音压得低,像怕惊醒别的房间里的尘埃。艾琳娜背脊微僵,却还是侧身让开了半步。走廊尽头的窗没关严,风把她的发梢吹得贴在嘴角,像一条不安的警戒线。
沙俄:去我房间吧,客厅太吵
沙俄补一句,语调温柔得过分。艾琳娜在心里叹了口气。
艾琳娜:(就不能在客厅吗?大晚上的,孤男寡女……)
沙俄听见,嘴角弯了弯,却没解释,只是转身带路。祂的背影高大,走廊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几乎盖住了艾琳娜的脚尖。
房门合拢时发出极轻的“咔哒”。
沙俄的房间比想象中整洁:胡桃木书桌、墨绿台灯、窗台上养了一盆薄荷,叶片上还沾着夜里返潮的水珠。空气里有淡淡的佛手柑与雪松味,像把冬宫的旧壁炉搬进了现代公寓。
桌上摆着一只瓷白茶壶,壶口氤氲出细雾。沙俄拎起壶柄,手腕一转,茶水便落入杯中,水线细得几乎无声。
沙俄:请坐,小淑女
祂用了一个旧时代的称呼,尾音带着歌剧腔的拖长。艾琳娜在单人沙发里坐下,背脊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像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
茶杯被推至她面前,釉色温润,像月光凝成的一块玉。艾琳娜垂眼,看见茶水里浮着一枚小小的薄荷叶,旋转、停住,又旋转。
艾琳娜:(心想:祂不会在茶里放东西吧?)
她没敢动。沙俄看穿了,先端起自己那杯饮了一口,喉结滚动,像在给某种无形的仪式签字。
沙俄:放心,只是锡兰红茶加一点佛手柑,没别的
艾琳娜这才小小啜了一口——茶香清冽,回甘却带着一点遥远的苦味,像把旧世纪的雪含在舌尖。
沙俄把杯子放下,十指交叠,目光落在她脸上,却不是打量,更像在辨认一幅褪色的肖像。
沙俄:小淑女,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艾琳娜眨眨眼,下意识坐得更直。
艾琳娜:没有。您知道我是穿越来的,我们不可能见过(心想:好奇怪,为什么会说见过?)
沙俄垂眸,指腹摩挲着杯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沙俄:真的……没有吗?
艾琳娜:嗯
祂轻轻笑了一声,像雪夜里风掠过枯枝。
沙俄:那大概是我认错了
顿了顿,祂抬眼,目光忽然柔软,像冰面上融出的水痕。
沙俄:但要谢谢你——让我复活,看到现在的世界
艾琳娜怔住,指尖还停在杯沿上,茶水将她的指纹映得清清楚楚。
沙俄:你可以走了
语气淡得像只是结束一场无关紧要的寒暄。艾琳娜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
艾琳娜:(谈话结束了?就这样?)
她起身,衣服擦过沙发扶手,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艾琳娜:不用谢,我也没料到会这样
她声音轻,却带着一点没褪尽的防备。门被她从外面带上,锁舌弹回时发出极轻的“哒”。走廊的灯依旧昏黄,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全。艾琳娜靠在门板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把胸腔里最后一丝火药味也吐了出去。
艾琳娜:(心想:需要清醒一下……)
她抬手想揉额角,才发现掌心里全是汗。房间内没开灯,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
艾琳娜把靶纸展开,那一环之差的小黑点正好落在月光的边缘,像一颗迟到的星。她盯着它看了很久,忽然想起沙俄刚才的眼神——那不是认错人,而是确认什么。
可她此刻太累,累到连追问的力气都没有。她把靶纸重新卷起,塞进抽屉最深处,然后抱着膝盖坐在床沿,任由薄荷与雪松的余味在空气里慢慢散去。影子被拉得很长,瘦得几乎要折进黑暗里。
忽然,脑子里响起熟悉又轻的声音。
潜意识:你……还好吗?
那声音像从她自己的骨头缝里渗出来,带着微微的回音。艾琳娜把额头抵在膝盖上,声音闷在臂弯里。
艾琳娜:嗯
潜意识:该吃药了
艾琳娜没反驳,只是伸手摸到床头柜的小药瓶。塑料盖“咔哒”一声弹开,两粒白色药片滚进掌心。她看也没看,仰头直接干吞,喉咙被苦味刮得发涩。
做完这一切,她像被抽掉电线的木偶,直直倒进床铺。被子只拉开一角,她就蜷进去,把自己折成很小的一团。
再睁眼时,四周已换成纯白的空间。没有天花板,也没有地面,只有柔和的雾状光漂浮。艾琳娜赤脚踩在空无一物的“地面”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对面站着另一个“她”——同样的脸,同样的发梢,只是眼睛更亮,像把所有眼泪都藏进了瞳孔。
潜意识伸出手,指尖停在艾琳娜的肩头,却不敢真正触碰。
艾琳娜: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潜意识的睫毛颤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蝶翅。
潜意识:我……没有
艾琳娜:骗人
艾琳娜轻轻说,声音却像钝刀划纸,带着沙哑的毛边。
艾琳娜:那为什么沙俄会说我们以前见过?
对面的人垂下眼,指尖缓缓收回,像收回一段不敢示人的记忆。艾琳娜不再追问,她慢慢蹲下,抱住膝盖,整个人缩成更小的一团。
艾琳娜:好累
她低声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艾琳娜:装得好累,要是有一把d…
潜意识:别说
潜意识急忙打断,声音里带着颤。
潜意识:别说完那个字
艾琳娜把脸埋进臂弯,声音闷得几乎听不见。
艾琳娜:可我感觉一切都不真实
潜意识蹲下来,与她平视,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碎什么。
潜意识:那你痛吗?
艾琳娜:不痛
潜意识:你也骗人
潜意识伸手,指尖终于落在艾琳娜的手背上,温度低得像融雪。
潜意识:不是不痛,是木麻了呀
那一点冰凉像针,刺破了长久以来的钝感。艾琳娜的指尖抖了一下,眼眶忽然发热,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潜意识轻轻把她揽进怀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潜意识:祂们真的在等真正的你回去
纯白的空间开始像雪崩一样塌缩。脚下的“地面”生出裂纹,裂缝里渗出暗蓝色的光,像深夜的海沟。潜意识抱着艾琳娜,却被那道裂缝猛地扯开——两只相触的指尖瞬间被拉开一条手臂的距离。
潜意识:时间到了
潜意识的声音第一次出现回声。
潜意识:你得醒了
艾琳娜想伸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一圈淡金色的数据流缠住,像一条会呼吸的锁链。锁链另一端,隐约浮现出沙俄的侧影——仍旧是那身深色家居衫,领口却开了一颗扣子,露出锁骨上一道极细的旧疤。
沙俄:别让她掉进去
沙俄的声音从裂缝里传来,却不是对她,而是对潜意识。潜意识咬紧唇,掌心泛起微光,像要把裂缝重新缝合,可缝隙反而越撕越大。
沙俄:你说过,她见过我
沙俄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冰裂般的回响。
沙俄:那就让她自己想起来
啪——
锁链骤然收紧,艾琳娜被拽得整个人前倾。裂缝里喷出刺骨的寒风,带着铁锈与雪的气息,直往她领口灌。
潜意识:艾琳娜!
潜意识终于喊出声,声音碎成无数片。
潜意识:别回头!——
可艾琳娜已经回头了。裂缝深处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冬夜,克里姆林宫外的广场。
——雪片像撕碎的纸钱,落在她肩头。
——她穿着不合身的旧式军装,袖口太长,几乎盖住指尖。
——面前跪着一个人,白发被雪打湿,黏在脸侧。
——她手里拿着一把短管手枪,枪口冒着细白的烟。
——血从那人胸口晕开,像一朵被冻住的玫瑰。画面只有三秒,却像一把冰锥直插记忆。
艾琳娜喉咙里迸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双腿一软,跪倒在裂缝边缘。
沙俄:想起来了吗?
沙俄的声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沙俄:那天是你扣的扳机
潜意识猛地扑过来,用身体挡住裂缝,双臂死死抱住艾琳娜。
潜意识:那不是她!
潜意识吼道
潜意识:那是——
轰——
纯白空间彻底崩塌。艾琳娜像被抛进一条高速旋转的隧道,耳边全是枪机复位、冰块碎裂、心跳放大的混响。
……
凌晨两点四十七分,艾琳娜猛地睁开眼。天花板仍是那层陈旧的米黄色,却像被谁刷上了一层冷霜。左肩的淤青处传来冰袋的刺痛,凉意顺着锁骨往下爬。
她本能地伸手,却摸到一张纸条——不知何时被塞进她指缝,纸质粗粝,带着硝烟与雪的味道。床头夜灯昏黄,照出那行手写西里尔字母:То не память, а предвестие.
她喉咙发干,却像被人按下“即时翻译”键,嘴唇轻颤。
艾琳娜:那不是记忆,是预告
冰袋里的水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哗啦声。艾琳娜打了个哆嗦,脑海自动回播那条裂缝里的画面——
雪片落在睫毛上,瞬间融化;
枪口白烟混着冬夜的雾气;
跪在地上的那个人——白发、蓝眼,像沙俄。
艾琳娜:是我开的枪?
声音卡在喉咙口,像被冻住。无人回答,只有闹钟秒针一格一格往前走。
她把纸条折成指甲盖大小,塞进枕套最里层,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句预告也一起藏起来。重新躺下,黑暗却裂成无数缝隙:蓝的、金的、血色的,像摔碎的万花筒。
三点零七分。
窗外传来极轻的“咔嗒”——门锁被谁扣动。雪松味顺着门缝渗进来,冷得刺骨。艾琳娜屏住呼吸,数到十,心跳才慢下来。
三点十五分。
她终于坠入更深的黑暗。
……
七点整,客厅仍浸在黎明后的淡青色里。落地窗帘只拉了一半,光线像被牛奶稀释过,温柔地铺在空荡的长沙发和茶几上。艾琳娜抬手揉了揉下眼睑——青影并不重,却像被谁用极细的狼毫蘸了黛墨,淡淡扫了一笔,提醒她昨夜那场雪崩般的梦境。
艾琳娜:(哈,昨天的事搞得我没睡好,信息量挺大的)
念头刚闪过,她又打了个小哈欠。
客厅静得能听见冰箱压缩机的低频嗡鸣。
艾琳娜:祂们还没起吗?那我就……做面给祂们吃吧,反正起来了也没事干
声音低到近乎自言自语,却带着一点雀跃。艾琳娜把长发随手挽成个马尾,露出后颈一小片白皙的皮肤。她轻手轻脚地拉开厨房推拉门,怕惊动楼上的睡眠,却还是不小心让门轮发出“哒”一声轻响。
厨房比客厅更安静。白瓷台面被窗外天光映得发亮,像覆了一层薄霜。她先打开冰箱——冷气扑面,带着牛奶盒和黄油纸的清新味道。鸡蛋在最上层,圆滚滚六枚,贴着产地标签。培根真空包装,色泽粉红。番茄、洋葱、西芹整整齐齐码在抽屉里,像列队的小士兵。
艾琳娜把高汤锅先端出来,放在灶上小火化开。铜锅底与炉架发出轻轻的“当啷”。她低头闻了闻,牛肉、月桂叶、黑胡椒粒的复合香气像一条隐形围巾,裹住她整片嗅觉。
接着是和面。高筋面粉在玻璃盆里堆成小山,中间按出凹陷,像一座休眠火山。她磕入鸡蛋,加一点盐、一点橄榄油,再缓缓注入凉水。面粉边缘逐渐塌陷,蛋液像金色的熔岩慢慢溢出。
指尖探进去,从中心向外画圈,刚开始像搅碎月光,后来越来越黏,直到整团面顺从地抱成一团。
她用手背把粘在下颌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继续揉——推、折、转、压。节奏渐起,呼吸与面团的弹性同步。
五分钟后,面团表面光滑如镜,按下去会缓缓回弹,像一颗慵懒的心脏。醒面的间隙,她准备配菜,番茄在沸水里滚十秒,皮裂开细缝,捞出冲冷水,轻轻一撕,红彤彤的外衣整张褪下。
切丁、炒软、加蒜末,番茄酱渐渐变得浓稠,像融化的红宝石。洋葱切细丝时辣得她眼睛发酸,却还是哼起一首走调的小曲。
高汤彻底化开,她把番茄糊倒进去,颜色瞬间从浅棕变成温暖的橙红。撒盐、黑胡椒,再丢两片月桂叶,汤面微微鼓起小泡,像在对她眨眼。
此时,楼梯终于传来脚步声,空气里飘着牛**茄汤的酸甜与面团的麦香,像无形的晨铃。
白俄的头发睡得翘起一撮,银白在晨光里像一撮不听话的羽毛。祂揉着眼睛,声音黏黏的。
白俄罗斯:姐姐……你在做早餐?
尾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像牛奶里化开的太妃糖。乌没说话,把视线移到灶台上,咕嘟作响的汤锅让祂眉梢轻轻一动。
俄的目光落在艾琳娜脸上,语气淡淡。
俄罗斯:黑眼圈这么明显,昨晚没睡好?
艾琳娜正掀开保鲜膜检查面团,闻言尴尬地笑了笑,指尖在围裙上擦了擦。
艾琳娜:哈哈,因为……昨天玩得太开心了
声音越来越小,像怕被谁听见。艾琳娜把面团擀开、折叠、再擀开,反复几次,面片变得柔韧而透明。她抄起菜刀,刀背轻敲案板,发出清脆的“笃笃”声,细长的面条像银丝一样簌簌落下,整整齐齐码在撒了面粉的托盘上。
汤锅再次沸腾,月桂叶在汤面上旋转。艾琳娜把面条抖散,滑进锅里。面条一沾热汤就像活了过来,柔软地蜷曲、舒展,吸饱了番茄与牛肉的色泽,从雪白变成温暖的橘红。
她最后撒了一把欧芹碎,绿色在红色汤里浮沉,像浮在暮色里的萤火。汤锅滚沸的声音像清早的心跳,面条在橙红色的汤汁里舒展,像一条条刚醒来的小鱼。
艾琳娜弯腰,从橱柜深处翻出五只厚底瓷碗——白釉,外侧描着极细的金线,像给热气腾腾的早餐镶了一道安静的边。
她刚把第一勺汤舀进碗里,楼梯又传来第二阵脚步。
苏联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几道浅色的旧疤。祂停在厨房门口,目光先扫过灶台上的锅,再扫过艾琳娜眼下的淡青,声音低沉却带着清晨独有的颗粒感。
苏联:面煮得不错
一句平平常常的评价,却像在寂静里敲了一下低音鼓,空气跟着共振。
沙俄是最后一个下来的。白发被晨光照得近乎透明,发梢却有一撮倔强地翘起,像不肯睡去的记忆。祂没靠近灶台,只站在餐桌旁,垂眼打量那五只碗,指尖在桌沿敲出极轻的节拍——咚、咚、咚——像在测试木头的回声。
沙俄:小淑女
沙俄开口,声音比昨夜柔软许多,却依旧带着歌剧咏叹的尾音。
沙俄:我是否可以期待一份……额外的欧芹?
艾琳娜正端起第一只碗,闻言愣了半秒。
艾琳娜:可以
她捏起小撮翠绿的碎叶,手腕轻轻一抖,绿色雪片落在汤面,像替暮色点亮最后的萤火。
白俄已经自发坐到餐桌前,双手托腮。
乌没说话,只是拉开椅子,椅脚与地板摩擦发出低沉的“吱”。坐下后,祂把汤碗往自己面前挪了半寸,指尖在碗沿停留片刻,确认温度适宜,才抬眼看艾琳娜——目光像一把收好的刀,安静,却带着感谢。
苏联最后一个落座。祂没急着动勺,而是先拿起筷子,把面条挑高一缕,让汤汁顺着筷尖落回碗里,像在检阅一条新织好的红绸。热气腾起,在祂睫毛上凝成细小水珠,一闪就消失。
沙俄低头,用勺背轻轻拨开汤面的欧芹,喉结滚动,像把一段漫长的叹息咽回胸腔。
艾琳娜低头喝了一口汤,热气模糊了视线,却让她觉得,这一刻,所有的寒意都被挡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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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