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孽缘起
白乂又偷偷爬上了夜寂院墙,这戏班送了就送了,该监视的还是要继续监视。
刚开始,他还恪守神庙课程中教的准则,关注风吹草动,寻找任何异象,可时间长了,难免懈怠。渐渐得,他专专心心看起戏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看一个凡人一遍又一遍唱着自己的故事,一些自己都忘了的故事,又因他人的演绎而鲜亮如昨。
只可惜,旧梦有魇。
后羿。
他摔下墙头。
第一次赏《凤凰辞》时,他就闭眼听完了这一段。
这一次夜寂唱得更好了,戏也更伤了,伤得他失去了平衡。
听闻他落地声响,台上夜寂不合时宜地“咯咯”笑起来,大声向那边喊:“白公子,你这三番五次偷看我,我可真要把你当戏迷了,还是一个非常害羞的戏迷。”
反正也被发现了,白乂干脆地爬起来,大大方方走了过去,带着跟在身后的天鹅和孔雀,非常有气势,“我不害羞!”
“哈哈哈,”夜寂笑得更欢了,翘起兰花指,晃晃悠悠地说,“除了我,这戏班都是你找来的,要看,怎么不大大方方地看呢?”
白乂赌气似地于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手肘杵到石桌上,“这不坐好了?”
偷偷地,夜寂又笑了。像,可真像啊,是因为眼前人害死了他,现在就化作他来补偿自己吗?只是那人是舍命保护了自己,眼前人却还想着要治自己于死地啊。
“呵,光看有什么意思?”夜寂走到白乂面前,倾身说,“来一起唱吧,对你这样一个痴极的戏迷来说,当是莫大的荣幸。”
白乂瞪大了眼睛。夜寂又伸过手来,拉拉扯扯带他上戏台,“就请你来陪我练习吧,不然可太无聊了,反正你夜夜都来,不是吗?”
被夜寂头顶的凤冠晃得眼花缭乱,白乂呆呆问:“唱哪个角儿呢?”
夜寂从后羿角儿的手中拿过弓箭,为白乂双手奉上,“就唱后羿吧。”
后,后羿!噩梦!梦魇!
“为,为什么?”只剩下呆滞的疑问。
“因为在这戏中呀,后羿射死了我九个兄弟,”夜寂越凑越近,“却唯独,没射我。我呀,想从中,讨个喜。”
可在这戏外,这箭却是射死了我九个兄弟,白乂心说,捧着弓箭,双手震颤,一个激灵,又察觉天鹅凑到他耳边,低语:“想要战胜恐惧,就必须直面恐惧,甚至是成为恐惧本身。”
“唱一个吧。”夜寂邀请。
白乂听话地开口,如乌鸦嘎嘎叫。
“哈哈哈!真是比丑雉儿还难听,哈哈哈......”夜寂笑弯了腰,“上一次,叫我笑得如此开心的,还是大......雷公子啊。”
为过去惆怅几秒后,夜寂回过神来,拍拍对方的肩,“拉弓看一看吧,唱得难听,就先学动作。”
白乂后撤两步,毫不犹豫地拉开弓,箭尖直指夜寂的胸膛。
夜寂毫无惧色,还一个劲儿暗叹:英俊潇洒,好一个射手!
“只是,这拉弓动作虽好,却太过现实了,舞台上,需要更夸张的动作。”
说着,夜寂绕到白乂身后,摆弄起他的手臂与腰身,甚至抬脚将他的弓步踢得更大了一点。白乂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正在被摆弄的木偶,浑身不自在,一紧张,箭便离弦而去。
“嗖”得一声,引去众人瞩目,只见利箭正中一朵向日葵,可怜的花儿被射落坠地,花盘带着穿“心”而过的箭滚了好几圈,压折了花瓣。
在场的三个夜寂的奴隶都害怕地捂住嘴。夜寂提起衣摆,沉默着走过去,很轻很轻地,将花儿捡起,捧在手中,潸然泪下。
为一朵花,至于吗?白乂一时难以相信有人会冷酷地杀人,同时也会为花而哭。走近,他忍住了安慰的冲动,却没料到夜寂转头来望他,目光湿润,“一年十二月,它每天都目送太阳下山,依依不舍,昨日,却是料不到是诀别吧,它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憋了半天,白乂憋出一句:“对不起。”
静默一会儿,夜寂站起来,双手捧着花,走向戏台对面的屋子,里面供奉着凤凰。
跟着走进去,白乂才看到里面精致的贡品,果实被去了皮肉,还维持着原来圆润的形状,肉类被切成厚度相同的薄片,摆出把把折扇,烛火如同华表一般镇守祭台,火焰舞在相同的高度。
夜寂上前,将凌乱的花儿放到了整齐的贡品之间。
凤凰,说好了的,待你涅槃之时,会为所有牺牲的人带来荣耀!
愿花再开,沐浴荣光。
白乂还没回过神来,夜寂就已经出去了,他还要继续他的练习,留下白乂和那个奴隶丑雉儿在堂中大眼瞪小眼。
不过那奴隶并没有瞪他多久,丑雉儿的注意力全然在桌上的沙漏上,一滴一滴盯得仔细,沙漏一滴,头便跟着啄一下。
民间传说,万物有灵,通过严格的仪式在凤凰像前放置祭品,便可将万物之灵献祭给凤凰。当沙漏滴过一轮,凤凰就吸完了灵,剩下的祭品不过具具躯壳罢了,便可留给凡人享用。
常年乱世终是让人间养成了供品可吃,吃了吉利的传统,传到富贵人家这里,或多或少还是节约了粮食。
最后一滴沙方坠落,丑雉儿便扑到祭台上,随便抓起什么就往嘴里塞,一嘴巴,能塞五个葡萄两个鸡蛋,一吸溜,一整条鱼就不见,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看得白乂眼睛几乎要跳出来,丑雉儿说很感激夜寂能喂饱他,当真不错,没几个主子能允许自己的奴隶这样吃东西,更别提是贡品。
见丑雉儿吃得香,白乂也有些饿了,也不知如此完美的仪式能助自己增长多少修为,确实不如把贡品吃进肚里来得实在些。于是他也走过去,伸手向一盘角落里还没被席卷的花生米。
“呜嗷——”突然,丑雉儿从食物中抬头,冲他咧嘴低吼,似恶犬。
露出一个尴尬的笑,白乂讪讪地收回手,还觉尴尬,只得离开供奉自己的殿堂,继续去看夜寂唱戏罢。
这一看,就是好几天,一次不曾离开,吃住都在夜寂宅子里,靠着黑夜和白昼卫士交班送来换洗衣物。片刻不离的监守,让白乂看清了这凡人的痴狂。
夜寂偏爱在晚上练习,说是夜更能张显乐之美,夜,无需与日争辉,深宅大院也不必担忧扰邻清静,于是一唱就是一宿,只在天明时分睡几个小时,用过午膳后又再次开始。
那凡人,苛求每一个细节,追逐每一分进步,无数次崩溃,又无数次重来,近乎疯癫地想要成为一个完美的凤凰,就算是与他白乂自己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他从未见过,如此执念,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对得起这样的追随者。为什么如此一个忠实的信徒,偏偏要去害人呢?这就是母亲和神侍常说的,复杂的人间吗?
他突然感到气馁,觉得自己永远也看不懂人世,就像现在不知道是否应该讨厌夜寂。
“来,迎朝,跟白公子问声好。”
闻声抬头,见是那日给丑雉儿披衣服的奴隶和其怀中的小儿。
“小奴辰儿,”奴隶介绍道,又示意怀中,“这是夜主子的孩子夜迎朝。”
“白、白哥哥!”,小孩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生涩地叫着他哥哥,还不停向他的方向挥舞双手,求一个抱抱,新生的生命本能地向往美丽阳光的事物与人
一股暖流涌上白乂心头,这么可爱的小孩,叫他怎么忍心为难其家人,他伸出手,从辰儿手中接过迎朝,抱在怀中,与之顶鼻逗玩。
玩了一会儿,另两个自称月圆和星闪的奴隶端来两碗热汤,一碗奉上给白乂,白乂将小孩交回辰儿手中,开始喝汤,还不忘喂给迎朝几口。
待他们喝完汤,月圆小心建议道:“白公子好兴致,不知能不能劝我们主子也喝碗汤?您也看到了,我主子已经一天一夜没休息了,我们劝他他是不会听的,能不能,请您劝劝?”
望向院中,只觉台上夜寂随时都会倒下,白乂麻利地端起汤,走向戏台。
一见他来,夜寂就止住了歌声,动作也随之停下。
“歇一歇吧,”白乂抓住机会说,“不然身体受不了的,嗓子也需要养啊。”
真是善良的少年,夜寂想,他怀疑他是凶手,已经把他当做坏人了,却还愿意关心他。眼前的人,是一个怀有大爱的人啊,拥有神仆与祭司们标榜的最好品质。
真是讽刺,这么多日子以来,第一个关心他的,竟是半个心思都决定了要杀他。
压下疲惫,露出笑容,夜寂接过了汤。
白乂退到台边,脚伸出去,屁股一放,就坐到了边缘上,再拍拍自己屁股旁边,回头邀请夜寂,“来坐。”
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夜寂照做。
一时无言,只有一口一口的喝汤声。
许是忽觉尴尬,白乂傻傻地开口:“真安静啊,唱首歌吧......”
夜寂差点没被呛到,“还没听够吗?”
意识到自己犯了蠢,白乂愣了好半天才开口:“你老是唱凤凰,都没有唱过别的。”
别的,有什么好唱的呢?夜寂暗叹,“不知公子想听什么?”
放眼望去,天边,星盘外缘,一轮明月低垂。
“嗯......凤凰是太阳,这次换月亮吧。”
于是夜寂清了清嗓,轻声唱起来:“起舞弄清影,何似人间。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为什么月亮会缺席呢?”白乂忽地发问,“太阳天天都要准时升起,为什么月亮就能半年当值,半年休息呢?”
“词中都说了,”夜寂出神地望着天边,回答:“因为,人会别离吧。”
手一震颤,盛汤的碗掉落到了地上,噼里啪啦,摔出一个大大的缺口,丑雉儿急忙跑过去打扫。
“或许,从对仗角度来说,‘碗有圆缺’更工整一些吧。”夜寂说,修饰自己的失态,成功逗笑了白乂。
对方笑容灿烂,充满了阳光,看得夜寂晃了神,终于感叹:“白公子,这几天来,多谢你陪我。”
明知他只是为了监视他,可他还是会感动,自来向阳城,他从来都是孤单一人,除了高高在上的葵蕾大殿下玩弄过他几次。人们只知道台上飞起了个新秀凤凰,却不知城中多了个孤单的人影。
闻对方言谢,白乂忍不住叹了口气。
早前提议饰演后羿只当是说笑,但那晚过后,白乂真的穿上了行头,踏上了戏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