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净化,复活与生(一)
“啊,二位里面请。”阿舸看着眼前的白衣灰衣两人,愣了一下,随后想见到多年好友一样哈哈大笑。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白衣之人应该就是市长,先前阿舸称呼他为“即墨”。
他的面庞如同月光般柔和,皮肤白皙细腻,犹如上等丝绸般的质感。眉毛纤细修长,微微上挑的弧度恰好勾勒出他的英气。一双深邃的眼睛,宛如古井无波,静静的凝视着前方,仿佛能看穿三界六道。
在我的印象中,即墨应该是一个复姓,他的名是什么我并没有听阿舸提起过。
而另一个人,我总感觉……在哪里见过……啊,是茶馆老板。
他的脸庞棱角分明,下颌线条优雅流畅,透出一股英俊的气息。眉毛细长弯曲,形如新月,与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交相辉映,流露出温文尔雅的风度。他的薄唇微翘,看似谦逊的微笑着,却也不失自信和坚毅。
“老板今天没开业吗?”阿舸笑呵呵问。
“今天歇息一天,也给小二放个小假。我听说他马上要结婚了。”
“啊,那真是可喜可贺。”
“小二和他女友打小青梅竹马的,我还真有点羡慕他。我打小没什么朋友……”
“朋友?咱们不都是朋友吗?”市长说。
“对呀,而且事实上,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可以成为你的朋友。”阿舸也说。
说罢,阿舸讲起一段对话——
——你在此居住多久了?
——大概已易四十寒暑。
——你一个人在此修行吗?
——深山老林一个人在此都嫌多,还要多人何为?
——你没有朋友吗?
——朋友很多。大地山河,花草树木,虫蛇野兽,都是法侣。
——我可皈依佛门否?
——你现在虽是凡夫,但不是凡夫;我虽非凡夫,但不坏凡法。
“故事后来怎么样了呢——”阿舸突然不继续说下去了。
正式介绍一下——阿舸突然转过来对我说道:
“这是茶馆老板净心。”
“那咱们聊点什么?”市长问。
“聊聊死亡吧。”
#
向死而在吧——阿舸说:
死是无法经验的,不可替代,永远只能是自己面对。
死亡,并不是此在的存在的结束,而是而是此在这一存在者的一种向终结存在。
死亡是人生命的一部分,就像一首乐曲的完结符一样,它只是标志着时间上的终结。
向死而生吧——
向终结而存在,这个终结对于人生有着重要的作用,正是我们随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才能激发我们对于自我本真的追求,才能让我们明白存在的意义,生命的价值,从而实现向死而生的自由。
死亡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而不确定的、超不过的可能性。
只有通过死亡,才能抵达生命的本真性和整体性。
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
可是死亡真的是生命的一部分吗?或许吧。
关于死亡,众说纷纭,就像是萨特,他认为死亡将一切意义消灭了,死亡是荒诞的。
生命终将要结束,但如何结束和以什么方式结束是完全偶然的。
他所说的荒诞的意思是,死亡对于自为的存在来说,永远都不是应该发生的。
如果我们应当死去,我们的生命便没有了意义。
死亡作为对生命的取消,死亡将有意识的“自为”转化为无意识的“自在”。
在这个过程中,自为不能再通过它对自身拥有的意识而改变自己,一切可能性都终止了。
所以,萨特对死亡的态度其实和向死而生正好相反,萨特认为,死亡总是我的可能性的虚无化,死亡在生命之外,这种思想也源自他对“自在”,“自为”的区分。
“那在萨特的观念下,我们可以摒弃对于死亡的恐惧,而以一种平静的态度看到死亡,它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个偶然性事实吧。”我说,“可是如果真的死亡会将意义消除的话,那为什么以前那些伟人的丰功伟绩我们都还记得,我们都还知道?萨特本人的理论我们也都记得呢?”
“还有一位跟萨特有点像的——不,是萨特有点像他的人,他对于死亡也说是一种自然现象。”茶馆老板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怢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庄子。”
——庄子这里讲的命,一般意为“人命”,即宿命,是被动的,是人所不能掌控的,也就是说生死就像日夜变化一样,四时运行一样,是一种自然现象。
——庄子这里也就是说生死存亡其实是一回事,对待死亡的态度是善生善死,因为生死是一个必然过程,而在这必然的过程里,庄子认识到“其死也物化”,也就是说对待死亡随物而化,忘其曾经生,进而生死为一。
人生何其短暂,眼睛一睁一闭,一天过去了;四季一轮一换,一年过去了;气息一呼一吸,一生过去了。
总以为人生很长,可就在那一瞬间,它便飞逝如风,又像白驹过隙,了无痕迹。
《庄子》里的朝菌和蟪蛄,一个朝生暮死,一个夏生秋亡。它们的一生如此短暂,根本不会浪费光阴去伤春悲秋。
而人的一生,虽然与它们相比是漫长得多,但在无尽的时间长河里,也仅仅只是一个短到不能再短的瞬间,就像蜉蝣。
既然如此,又何必为了不可得之物自苦,为了人生的琐事烦忧。
古语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漫漫人生路,不要太拘泥于眼前的苦与乐、得与失。
一切终将过去,唯有及时行乐,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
生命就像呼出的气息一样,虽然有长寿短命的区别,但是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漫漫星汉灿烂中,都只是一瞬间罢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人之生老病死,正如自然界的时令变化。
春夏,蓬蓬勃勃,万物竞相生长;秋冬,悄无声息,万物又化为虚无。
这些都是从无形到有形,有形再回归无形的一个过程罢了。
人之从生到死,也只不过是这个无形、有形,再回到无形的过程而已。
“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生老病死就像四时交替一样循环往复,都只是自然现象而已。
古往今来,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升斗小民,都逃不过生与死的羁绊。
所以我们活着的时候,不用畏惧死亡,不必因为生命的自然循环而过分恐惧。
古人说:向死而生,以终为始。
死亡是注定的,但怎么活由自己决定。
功名富贵,金银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
人活一生,既不能将这些物品带来,也不能将它们带走,那还不如清白而来,干净而去。
然而现实中很多人之所以活得痛苦,就是因为看不透这一点,所以在物欲沉沦中迷失了自我。
他们追逐名利,却不能从中感受到快乐;他们用物质来填满生活,却越发感到内心空虚。
最后,过多的物欲,反而毁了自己的平和心境。
正所谓,寡欲以静心,心静以化繁为简。
顺其自然,生活中的负面情绪才不会困扰你。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说道这里,茶馆老板停住了。
“是啊。”市长接过话茬。
所有人都难逃一死,每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会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候开始被死亡意识所折磨。
可以说,我们每天所做的几乎所有事情,其最终指向都是规避死亡。
——死与我们无关。因为当身体分解成其构成元素时,它就没有感觉,而对其没有感觉的东西与我们无关。
——我们活着时,死尚未来临;死来临时,我们已经不在。因而死与生者和死者都无关。
“这是伊壁鸠鲁。”
当然,觉得这不对的大有人在。
——死的可怕,恰恰在于死后的虚无,在于我们将不复存在。与这种永远的寂灭相比,感觉到痛苦岂非一种幸福?
我们习惯了存在,存在着的自我无法接受自我的不存在。
但死亡却会终结我们的存在,这彻底违悖了存在的意图。
死亡的无法阻止令活着的我们惊恐畏惧,终将死亡和化为虚无是我们一生最大的噩梦。
死亡与每一个人都时刻相关且终生相关,这种相关是绝对性的。
——超然物外是对生与死的双重否定。谁克服了死亡的恐惧,就连生命也一并打败了。因而生命无非是这种恐惧的另一个称谓。
——对死亡的悦纳,是那些企图逃离死亡恐惧的人捏造出来的。若没有恐惧,死亡全无意义。只有在恐惧中,并且凭借恐惧,死亡才得以存在,智慧化育出与死亡的和解——这是一种最浅薄的面对终局的态度。
我们之所以每时每刻都在规避死亡,正是因为我们恐惧死亡。
然而,理智却告诉我们,我们一定会死。
所有人都会在自己生命中的某一刻,红消香断,落地成灰。
——他顿时化作了尘埃。
这个世界终究会将我们删除,把我们一生的荣耀、耻辱和荒谬统统归零,让我们堕入永恒的死寂和绝对的空虚,即彻底化为虚无。
理智使得我们不得不接受自己终将死亡这一事实,我们所应该做的,是像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先行到死中去」,海氏的「向死而在」才是生命应有的姿态。
——倘若你天生具有对死亡的强烈预感,生命就会向诞生时刻逆行。它在一种次序颠倒的演化过程中重拾生命的所有阶段:你死去,然后你生活、受苦,最后你出生。或者,那是诞生于死亡废墟的一次新生?只有亲身体会过死亡之后,一个人才会想要去爱、去受难,并且再次降生。唯一的生命是死后的生命。
——只有在命悬一线的时候你才真正活着。
——最爱生命的时刻,也是我感到最接近死亡的时刻,无以过之。只要我活着,就不允许自己忘记我会死;我殷切等待死亡,以便把它遗忘。
(齐奥朗)
“是啊——”我说。
可是死亡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死亡是意识和知觉的瞬间归零,而无意识和无知觉不可能体验死亡,那么,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有死亡的经验。
也就是说,我们直到死了都不知道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死亡是个绝对超验的问题,对于死亡,活着的我们只能隔雾看花,在生中谈死,在有中说无,存在无法真正了解不存在。
超验问题是无解的,但越是无解就越是让人过度思考,而过度思考终究会把问题拖入荒谬,让人眩晕在各种莫名其妙的呓语中。
或许……死就是死,什么也不是。
从现象上来看,就只是生命体征的消失吧。
然后,什么也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