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克里亚宾之狂喜(上)
我想强迫自己,压住自己的所有感情,冷酷地忠实自然。这不是艺术作品,因为当人们一看到它产生的那种感情,实际上是一种惶惑,一种恐惧……(出自果戈里〈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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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沙……沙沙……沙……
我从朦胧中醒来,而这“撒盐空中差可拟”的声响,却仍在我耳中回响,余韵深深。
凝神倾听,清静的时间。
直觉告诉我……现在应是深夜,阿舸看起来去上厕所了。
我合眼继续打盹儿,那如同撒盐的余韵,次第减弱,直至消失。
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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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镇里飘落着入夜的细雪。
八月的飞雪,寒冷得仿佛要冻结全世界。
于是夜。
街上看不到半条人影,只有微微的路灯灯光粉饰着雪舞。
陈晨漫步街头,一袭白衣的他撑着一把白色的伞。
“你不睡觉吗?”身后突然传来阿舸低沉的声音。
陈晨愣了一下,随后微笑着摇摇头。
“哦……那,一起散散步吧。”
陈晨点点头,又轻嗯一声。
两人并排而行,就这样默默无声地走着。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阿舸,“这个世界真是神秘啊。”
“……是啊。”
“说到神秘……其实,神秘才是占了整个世界的大多数。对于那些个好奇心旺盛的人来说,神秘应该就是一个个谜团,就是不可思议,就是不了解的事情。当然,谜团,也就是神秘,不是指不可能发生之事。世界上的一切事项,全部都是由可发生之事组合而成的。而有一些发生之事可能会因为距离太远亦或是其他原因,当我们辗转腾挪到其他境界的时候,不可理解就诞生了。发生不可能发生之事,这种说辞是矛盾的。”
“……”
之后是一段沉默。
“所以,神秘真正的解释其实是‘隐藏的科学’,这也是‘神秘主义’的一种解释。其实,关于‘隐藏’这个词,我们早已经不陌生了,但是隐藏了什么,带来了什么,揭开这层隐藏之后又带来了什么,说明了什么,问题一多再多,这是永远也解决不完的。所以,‘隐藏的科学’的解释应该就是,‘隐藏起来才会拥有重大意义或含义的学识’。”
“是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要照单全收,就没有问题了。人们置身于真实中,却不承认这一点。若问为什么,因为人想要以自己为基准来衡量这个世界。人们想要了解世界,又想维持自我,说实话,这不太可能。”
因为人想要以自身来衡量这个世界,所以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主观的感受”,也就需要一个“感受器”,也就需要一个可以承载这些感受的“容器”——人体。
想要了解这个世界,那就是让自身这个“容器”扩张到足以与这个世界抗衡,这是痴人说梦,尽管手机电话电脑这些东西可以打破空间上的禁锢,但是时间呢?虽说是有考古学以及文字研究等多种考察以前事实的学问,但是,这些也是不一定完全真实,换句话说,这些与真实都是有所偏差的。
“但是……人们面对这些谜团的时候,总是可以展现出来一往无前的勇气。那些奋战在科研工作和武器研发工作第一线的工作人员们,虽说是保密工作做得完善,但是,我其实是见识过的。科研人员们在那里埋头苦干,记录数据,测量仪器,未雨绸缪。我曾经作为一名小兵跟随考古队一起去勘探古墓,那一个棺冢就需要动辄几个小时才能够出土。后来,我成为缉毒警,和我爸一起行动,破局,抓贼,那种感觉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复制过来的。人即便无法扩张成与世界同大,但是也都在竭力扩张自己,也只有愿意扩张自己,才能够形成一张张关系网,家国之间才能够形成一张巨大的网,世界才能够是一片啊。”
“是啊……”
天空中飞落着漫天白雪。
“辛苦你了。”
沉默,只余雪之形声。
“我送你回去吧。”阿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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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片纷飞的雪花,如同天空的诗篇,冰天雪地间,世界被宁静和神秘笼罩。
纷飞大雪仿佛将整个世界都包裹在白色的羽绒被中。
远处的山峦被积雪覆盖,层林尽染,如同一幅水墨画。近处的树木则仿佛穿上了一层银装,枝头垂挂的雪花在风中摇曳生姿。
我和阿舸穿上厚实的衣物走出书楼,踏上了去往茶馆的道路。
一路无话,平淡无奇,平稳无碍。
或许,在人类社会中,可以过上这样生活的话,并非理所当然。不与任何事物产生联系,不对任何人带有情感地活着是不可能的。
人本身的存在就是“特别”的。不特别的人究竟不存在。
无法叫人理解的特别性,无法叫人去理解的普遍性。
世界存在于“我”之中,“我”亦存在于世界之中。
白色的透着淡淡白光的晶体洒落,沙沙作响于我的耳畔。他拉住我的手,缓步在路上。
茶馆看起来是如此静谧,仿佛有静心的功效一般,这也与“静心”之名呼应。
掌柜依旧是端坐于前台的小柜子旁,捧着一本书。
小二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着客人到来。
许是来了这么多回,小二和我们都已心照不宣。小二引我们步入茶室,静静在一旁烧茶,而我和阿舸就在茶几旁促膝长谈。
“小雪才过大雪前,萧萧风雨纸窗穿。”阿舸缓缓吟诵一诗。
“北宋 ,梅尧臣。”我回道。
茶香渐渐泛起,充满了整间屋子。
他点点头,侧过脸凝视着窗外白雪。
窗外早已是上下一白,雾凇沆荡。
“还真是‘空’啊。”楼主感慨道,总感觉他的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怅惘。
“还带着点神秘。”他说。
我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他接着道:“‘空’就相当于‘无’,却不等于‘无’。但是人们却可以将‘空’和‘无’联系在一起。‘空’和‘无’可以引人深思,于是与之相对的神秘就出现了。当然,在‘下雪’这个场景中,万物被雪所覆盖,营造出了一种‘空’之境界。这里或许应该说是雪‘掩盖’了一切。而放到哲学上,这里应该被称为‘神秘主义’。”
神秘主义。
或者说,是密契主义。
‘神秘主义’一词是从拉丁文‘occultism’延伸而来的,字典上解释为‘相信生命中存在隐藏的意义,或相信每个人都能与上帝结合’,也就是宇宙的微观与宏观层面都与个人的内在世界相互联系。
神秘主义的基本信条就是世上存在着秘密的或隐藏的自然力,能够理解并操作神秘的自然力的人,必须接受过神秘知识的教育,其富有浓重唯心主义色彩。神秘主义是一种源远流长的哲学和宗教思潮,它在中世纪欧洲的文化与思想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在这个时期,神秘主义涵盖了宗教、哲学和艺术领域,影响广泛。
神秘主义者相信,通过对内在自我的探索和沉思,可以洞察外部世界的真实本质,他们追求对神圣奥秘的理解,试图融入神的存在,并通过神的恩赐来实现个人的转化与升华。
神秘主义的另一个重要概念是“启示”,即超越人类有限理性的直接神圣启示,神秘主义者相信,通过神圣启示,个人可以获得对上帝、宇宙和自我存在的更深层次的理解。这种启示可能通过神秘体验、幻觉、梦境或冥想等形式展现,神秘主义者视这些启示为内心与上帝之间的对话,认为它们是人类与神之间最直接的沟通方式。
“原来如此,所以三三市就是一个冥想时,做梦时才可能会出现的地方。”我突然回想起来。
“算是吧。中世纪欧洲的神秘主义是一个强调个人与上帝之间直接联系和灵性体验的思想流派,这也就与‘邪教’,‘异教’,‘异端’之类扯上关系了。异端运动是指在特定社会、文化或宗教背景下,与主流观念、信仰或权威机构相抵触的一种运动或组织。异端运动通常表现为一种挑战现有体制、信仰或权威的思想、行为或活动,常常带有非传统的、甚至是极端的特点。”
不仅仅是宗教,其在政治上也有重大体现,对现有政治体系或政府权威的反抗或挑战,这些运动可能追求社会变革、政治改革或意识形态的转变,共产主义革命、法西斯主义崛起等都可以视为政治异端运动。社会异端运动,社会异端运动强调社会问题或价值观的变革,它们通常与特定社会群体的权益或文化认同相关。这些运动可能涉及性别平等、民权运动、反种族主义等议题,妇女解放运动、美国民权运动等都是历史上的社会异端运动。
异端运动常常涉及新的思想、理论和实践,激发了创新和进步,它们挑战现有的知识框架和权威观点,推动科学、技术和文化的发展。
异端运动有时也会引发社会分裂和冲突,它们可能在社会中引起争议和不和谐,导致不同群体之间的对立和敌意,异端运动也可能在一些特定的时期和条件下促进社会团结和凝聚力,团结那些共享相似观点和目标的个体和群体。
神秘主义影响是深远的,在文学上有着重要的体现。
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巨著《追忆似水年华》是一部充满神秘主义意味的小说,他以灵性的方式揭示了时间、记忆和个人意识的复杂性。
而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通过各种象征和隐喻的运用,探索了生命的意义和存在的本质,体现了神秘主义的思想。
相比于这种二十世纪意识流难懂的巨著,十九世纪一些短小精悍的古典现实主义短篇小说或许更容易让人理解。某些中短篇小说确实带着一种神秘主义的特点。就比如,果戈里的小说《肖像》和《涅瓦大街》。
“果戈里……我记得是俄罗斯现实主义小说的奠基人吧,与诗人普希金是好友。我没怎么读过他的小说……”我说。
“〈涅瓦大街〉可以说是‘美的死亡’。作者将彼得堡的风貌浓缩在‘涅瓦大街’这条大街上。果戈理用了很多篇幅来描绘涅瓦大街的热闹繁华,‘最奇怪的是发生在涅瓦大街上的事情。噢,千万不要相信这条涅瓦大街哟!……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
破衣烂衫的老太婆、糖果点心门口的乞丐、靴子上溅满石灰水的庄稼汉等底层人物和衣着奢华、浑身散发香味的上流人士的对比中,一个奢华与穷困对立的城市逐渐浮现。
但是,在奢华的外表下也可能存在着欺骗:穿着考究的长礼服散步的先生拥有的全部财产就是那件长礼服,看上去在谈论严肃话题的人正谈论两只乌鸦面对面落下有多么奇怪……人们精心打扮自己,以物化的标准看待自己和他人,一个劲地盯着行人的靴子和后襟,偷瞧女士帽檐下的脸蛋和嘴唇,而“任何高级官职名录和问讯处都不能像涅瓦大街那样提供如此准确的信息”。
故事正发生在这样一个充满期骗的世界。在这个到处都是官员、商人或者德国工匠的北方城市里,画家皮斯卡廖夫显得尤为特别。他生活清贫,胆小腼腆,却善良温顺,默默地热爱着自己的艺术。
一天晚上,他被一个美丽的黑发女郎吸引,便紧跟在她身后,一直追到了她的寓所。但这种激情是纯洁、高尚,甚至于摈弃性欲的,它源于画家对美的追求。待画家走入女子的寓所,他才发现,幻想中美的化身竟然是个妓女。受不了现实打击的画家落荒而逃,终日沉浸在梦境中。皮斯卡廖夫臆测女子落入淫窟事出有因,便前去求婚,建议依靠劳动丰衣足食,却被女子轻蔑地拒绝了。至此,皮斯卡廖夫追求和拯救美的理想彻底破灭了,最终他以一把剃刀结束了生命。
这是画家心目中‘美’的死亡与幻灭。在反映出社会黑暗的同时,文章也不止一次体现出神秘主义的美感。
故事发生在昏暗的夜晚,这时,“灯火给一切罩上一层诱人的美妙色彩的那种神秘时刻降临了”,“颀长的影子在墙上和马路上闪动着,头部影子几乎能达到警察桥上”,在许许多多穿着暖和的常礼服和外套的年轻人身上可以感觉到“一种完全不由自主的东西”。
在这样一种神秘氛围中,皮斯卡廖夫看到了“一个天仙般的女子,一个只有他的艺术想象才能够设想的神妙创造物”。
“这里出现了神秘主义的一个小重点,‘想象’,也就是‘幻想’。”阿舸指出。
当美人儿回头看了皮斯卡廖夫一眼,他恍惚觉得,路灯下的她正脉脉含情地露出一丝微笑。于是,“他的全部感情都在燃烧,眼前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雾霭”,他感觉“人行道在他的脚下疾驰,马车连同飞奔着的马儿似乎凝住了,桥变长了,在其拱弧处断裂了,房屋翻个个儿,岗亭朝着他倒了下来,哨兵的斧钺和招牌上的烫金字以及画上去的剪子仿佛就在他睫毛上闪闪发亮”。
她的整个姿容那样纯洁,秀美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那么高雅,怎么也不会让人想到淫逸向她伸出了它那可怕的魔爪。
好像有一个魔鬼把整个世界砸成了无数个碎块,又把这些碎块毫无意义、毫无条理地搅和到一起。
于是,他迷上了那名妓女。
我们这个世界安排得多么奇诡啊!命运在多么奇怪、多么不可理喻地任意摆布我们!
不光是路灯,一切都充满着欺骗。这条涅瓦大街,它任何时候都在撒谎,特别是在浓浓的夜色降临到街上……而恶魔亲自点燃路灯,只为了给一切制造假象的时候。
“‘恶魔’这个意象频繁出现,更仿佛在暗示,在神秘的夜晚时分,在这个梦魇般的彼得堡,魔鬼本人参与了对艺术家的迫害。它制造假象,为画家编织起模糊现实的美梦,最终将其引向毁灭的深渊。”
在果戈理笔下,涅瓦大街乃至整个彼得堡本身就像一个魔鬼,不断吞噬着以皮斯卡廖夫等艺术家为代表的真与美,作家不断强调它的欺骗和幻影。从这方面——即神秘主义意蕴的发掘和表现来看,彼得堡文本在果戈理笔下得到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发扬光大。
彼得堡使俄罗斯社会分裂为两个不可调和的部分——对一些人来说,它是天堂,是极力将整个俄罗斯拖向欧洲的窗口;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它是深渊,是末日毁灭的预示。
究竟何为魔鬼?梅列日科夫斯基认为,在果戈理眼中,魔鬼并不是什么非凡的恶,而是“作为现象的、在所有时间与地点和环境中——历史的、民族的、国家的、社会的——都可以观察到的‘人的永恒的鄙俗’,无条件的、永恒的和全世界的恶的现象,永恒状态的鄙俗”;果戈理第一个看到了“因它的平庸鄙俗而可怕的面孔”。
恶魔充满着欺骗,美在与它的对阵中节节败退,乃至灭亡。在“与庸俗对立乃至对阵”上,《肖像》甚至比《涅瓦大街》更近一步。
我想强迫自己,压住自己的所有感情,冷酷地忠实自然。这不是艺术作品,因为当人们一看到它产生的那种感情,实际上是一种惶惑,一种恐惧……
《肖像》分两部,它围绕一幅肖像讲述了两个画家相似的神秘经历。一个是贫穷但有天赋的年轻画家恰尔特科夫(Чартков),他偶然买到一幅老人的肖像,回到家后便梦幻缠身,还看到画中的老人跳出画框。后来,他又偶然从画中得到一千金币。这笔意外之财改善了恰尔特科夫的生活,却改变了他扎实的创作态度。他开始追名逐利,花钱在报纸上自吹自擂,一味迎合雇主的要求,很快便声名鹊起,成为一个地道的时髦画家。但与此同时,原有的艺术才能渐渐离他远去——他所有的想象力消失了,画笔也变得生硬、迟钝起来。
另一个则是肖像画的作者,他原是一名教堂画家,信仰虔诚,画艺出众。一次,他为一位有着魔鬼般面目的高利贷者绘了一幅肖像,从此性情大变。
“恶魔”与艺术家的缠斗被摆上了台面,成为了文章的主要情节。
在果戈理的宗教认识中,魔鬼就是神秘之本质和现实之本质,在其身上集中了上帝的否定、永恒的恶。
在果戈理看来,这永恒的恶就是人的永恒的鄙俗,魔鬼有着最平庸鄙俗的面孔,而艺术家因其天赋的才能被交付了神圣使命——与魔鬼代表的庸俗做斗争。
在小说《涅瓦大街》和《肖像》里,魔鬼总是致力于用欺骗、引诱等手段来毁灭或同化艺术家。面对或明或暗的魔鬼,皮斯卡廖夫接受不了美在庸俗中的沉沦,选择以梦境和自杀逃避,恰尔特科夫则禁不住魔鬼的诱惑,随波逐流,不断堕落。作家用两次死亡说明了这两种选择的迷误,而以教堂画家的重生为艺术家们指出一条正确的道路——潜心苦修,净化自己的心灵,做好为艺术牺牲的准备,唯有这样才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完成上帝赋予的神圣使命。这样的艺术观即体现出作家的神秘主义认识。
事实上,这样的神秘主义认识和作家的宗教思想是密不可分的。从自发到自觉,果戈理试图依靠宗教来对抗近代以来愈演愈烈的物化及由此而生的庸俗。
果戈理是首批意识到无宗教的唯物主义文艺道路的错误性的人之一。他在宗教领域看到了协调审美和道德因素之间悲剧性失衡的可能。
从这方面来说,果戈理在创作中表现出的神秘主义思想甚至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说到这里,阿舸停了下来。小二端上热腾腾的茶水,随后离开。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说到神秘主义……”我用手捂住茶杯,“‘神秘体验’也是很重要的一环,这其实应该就是之前你提到的‘灵性体验’吧。”
神秘经验是一种与上帝或“天地之心”合而为一的体验。许多宗教都强调上帝与整个宇宙之间的差距,但在神秘主义者的体验中,这种差距并不存在。他(她)们有过与“上帝”合而为一的经验。
——过去,当我的自我存在时,我感觉不到上帝。如今我感觉到上帝的存在,自我就消失了。
——每一滴水流入海洋后,就成为海洋。同样的,当灵魂终于上升时,则成为上帝。
“失去自我不会是一种很愉快的自我体验,但,你所失去的东西比起你所得到的东西是显得多么微不足道。你所失去的只是眼前这种形式的自我,但同时你却会发现自己变得更广大。你就是宇宙。事实上,你就是那天地之心,这时你也就是上帝。”
你的真正的“自我”——这个你唯有放弃自我才能感受到的东西——却像一股神秘的火焰一般,会燃烧到永恒。
不过,类似这样的神秘经验并不一定会自动产生。神秘主义者也许必须透过“净化与启蒙”才能与上帝交流。其方式包括过着简朴的生活以及练习静坐。之后,也许有一天他们可以达到目标,并宣称:“我就是上帝。”或“我就是天地之心”,因为上帝不仅存在于天地万物之中,他本身就是天地万物。
——世界上有些宗教将那些不相信上帝以人形存在于众生之外的人称为无神论者。同样的,我们也说那些不相信自己的人是无神论者。因为,我们认为,所谓无神论就是不相信自己灵魂的神圣与可贵。
——你当爱邻如己,因你的邻人就是你,你是在幻觉中才把他当成别人。
“幻想与现实不可分割,同理,科学与神秘也不可分割。”我这么说道。
他们会忽然感受到某种他们称之为“宇宙意识”或“大感觉”的事物,觉得自己脱离时空,“从永恒的观点”来感受这个世界。
也就是“获得灵感”或者说“来到了‘书楼幻若’查阅到了‘知识’”。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乔伊斯《芬尼根的守灵夜》梦呓般的开头:
河水奔流……
流过亚当和夏娃之家……
从起伏的海岸……
到凹进的港湾……
又沿着宽阔回环的维柯路……
将我们带回到霍斯堡和郊外……
也容易让人联想到乔伊斯《尤利西斯》里充满着梦呓与设问的第十六章:
论据何在?
作为一个物理学家,他得以知晓一个人七十年的整个生涯,至少有七分之二,也就是二十年,是在睡眠中度过的。作为一个哲学家,他晓得不论何人,在大限临头的时候,自己的欲望只实现了极其微小的一部分。作为一个生理学家,他相信,主要在睡眠状态中活跃着各种邪恶的念头是能够人为地平息下去的。
我这么说到,阿舸突然微笑着脸看着我,“看起来你真得很认真地读着詹姆斯·乔伊斯先生的书。”
我无话可说,只得捧起茶杯喝一小口。
“总之,现实中,人们会将这种现象概括性地描述为‘通神’。其实,通神学,广义泛指和哲学体系相联系的各种神秘主义学说,是一种倾向于神秘主义的宗教哲学,具有悠久历史。”阿舸看了我一会儿,继续道,“古今神智学家都讲一元论,认为万物同根,皆出于心或灵,认为人的灵魂深处存在一种灵性实在,人可以通过直觉、冥想、聆听启示或进入超乎人的正常知觉状态而与这个实在直接相通,当人把握到这种实在时,人就了解了神的智慧,从而可以洞观到自然和人的内心世界的奥秘。”
“又绕回来了。”我吐槽。
“是啊,毕竟这些东西都是相关联的,所以说,世界是连成一片的。”他站起身,拍拍衣服,“走吧,咱们边走边聊。”
结账,出门。
天空中飞落着比来时更大的雪花,就像是漫天柳絮,又像是缠绵鹅毛。
通神学的部分要义如下,阿舸的声音不断响起,在空旷的大雪中不断回荡:
“宇宙中的一切都起源于一个无限、永恒、不可知的源头。在一段时期的外显存在之后,宇宙重新回到这个源头。
“宇宙本身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具有生命力、智能、意识和神性。
“我们连续不断地再生。
“循环法则为所有层面提供了基本构造。我们的再生模式,以及宇宙连续的生灭过程就是两个例子。
“灵魂投身于这个物质世界。它经历、学习。灵魂于是在回归其最初源头的漫漫朝圣路上跋涉。
“进化获得经验、自我认知和日臻完美。进化发生于物理、心理和精神层面上。
“在死亡的一刻,我们会对自己度过的一生作一个回顾——那时我们抛弃了这个物理框架。经过一个短暂的时期——长短因人而异,我们抛弃我们结构中其他较低的部分,再生的自我在再次投生之前有一段漫长的休息期,等等等等。”
雪变小了。
些许细雪落在阿舸的头发上,又很快消融。
“之前咱们提到的,需要一个‘我’,也就是‘自我’来探测世界。了解外物的一个必要的条件就是自我的感知,不管是对内的感知,还是对外的感知。由于个体与个体之间存在不可避免的差异,这也就导致个体认知世界的差异。差异带来对比,对比造就强弱。在传统价值全面崩溃的时代,人如何重新确立生活的意义?尼采如是说。”
超人是超越自身、超越弱者的人,他能充分表现自己、主宰平庸之辈;超人是真理与道德的准绳,是规范与价值的创造者;超人是自由的、自私的、自足的;超人面对人类最大的痛苦和最大的希望;超人是在不利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憎恨、嫉妒、顽固、怀疑、严酷、贪婪和暴力只能使超人更坚强。
尼采所说的超人不是那种卑微琐碎软弱无力的人,超人是充实丰富伟大而完全的人。不过,尼采并没有把超人看作是绝对的 ,他所说的超人和与超人相对的“末人”, “乃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超人既能自我超越,又能超越别人。
超人是人类生物进化的顶点,是人类物种中最优秀的部分。他高踞于整个人类之上,而不能混同于平庸的群体,是人类、社会、民族不平等的见证。
超人是天才,是真正的精华;超人具有极大的权力欲,他们最有力,最雄厚,最独立,最有胆量。
凯撒大帝、拿破仑就是超人的雏形。
超人企图占有一切,统治一切,而毫无胆怯懦弱的性格。他们超出善恶观念之上,不受良心的责备。
超人是一种至上的道德理想;超人本身就是真理与道德的化身,是规范与价值的创造者和占有者;他们为人类立法,他们的意志,言论就是法律;他们的道德标准就是“我能做”,而不存在“我应当做”的东西。
超人是绝对自由、自足而又自私的。超人最孤傲。他们傲视一切,远离群众,决不像燕雀那样结队飞翔,而是象雄鹰那样,张牙舞爪,独来独往,驰骋逍遥,没有任何朋友。
超人最能忍受痛苦的折磨,又能从痛苦中崛起。他们忍受着最炽烈痛苦的煎熬,拥有最强劲的意志力。最痛苦的天才最有希望成为超人。
超人爱好冒险,以冒险为乐;他们专门选择强者与之斗争;他们在最好的朋友中寻找最凶恶的敌人。
“在尼采庞大的哲学体系当中,‘超人哲学’又是占比很重要的部分。‘养成超人’需要环境,‘仔细审查一下最优秀、最有成效者的生平,然后反躬自问:一棵参天大树如果昂首于天宇之间,能没有恶劣的气候和暴风雨之助吗?外部的不善和对抗、某种仇恨嫉妒、顽梗疑惑、严酷贪婪和暴戾,是否不算顺利环境之因素呢?没有这种顺利的环境,甚至连德性上的巨大长进也不可能’。”
——我教你们超人的道路,人类是应该被超过的东西。
——不要左顾右盼,也不要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内疚与不安,顺着强力意志一往无前吧,哪管它浮尸遍野、血流滔天。要逼得人们走投无路、山穷水尽,才有希望达到超人的境界。
对天国的否定,对上帝的取代。
“尼采的观点包含了积极与消极两种要素,积极就积极在,超人是指未来的新人类,并不是指个别的伟人或杰出人物。超人从现存的优秀者的后代中产生,但不是现存的优秀者本身,历史上或现实中还没有出现过超人,尼采也没有把自己看作超人。但是,消极也就消极在这里,他并不相信人类本身。他的观念也是深深影响了后来一代艺术家,哲学家,思想家,包括瓦格纳,马勒,斯克里亚宾还有很多,甚至还有某位政治,军事人员。”
“啊,是啊。尼采是有些悲观主义在的,这与叔本华有些相似。”
我抬头看向天空,又低头看向大地。大地是洁白的,仿佛被涤荡了一般。
表象和意志虽然是同一的,并且共同构成世界,但意志是决定性的,任何表象都只是意志的客体化。
意志永远表现为某种无法满足又无所不在的欲求。于是世界本质就是某种无法满足的欲求,所以从逻辑上说,它永不可能被满足。所以如果不能满足的欲求是某种痛苦,那么世界就无法摆脱其痛苦的本质。人们只是永远试图使自己的欲求满足,但这种满足却更加证明和显现了意志本身,这被叔本华认为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
无论一个人是乐天派还是悲观派,都不能摆脱根本上的痛苦,乐天派只是对现实的躲避,是自我欺骗所造成的假象。所以对悲观主义的怀疑者们只能从叔本华的形而上学上进行争论而不是争论悲观主义本身。
人们可以做人们想做的,但不能想人们所想的。
“这个说辞很有宿命论调。”
阿舸点点头。
对于死亡,叔本华认为不该自杀——
我死了,但这个世界却仍然运行着,而这个观点的错误在于人们认为死亡代表了自己的表象归于无。
人类的出生和死亡都有其内在的原因,而一切事物的变化都只在于表象之间。出生只是从前一状态转变而来的,所以不是一种无的状态。同样,死亡也不是归于无,而只是以另外一种状态存在于表象世界中。
利己
同情
恶毒
“在唯意志论上,我觉得尼采和叔本华可以说是相互成就——不能这样说吧,应该说是叔本华哲学是通过尼采间接影响世界的。”
爱因斯坦说:叔本华说过,“人可以做他想做的,但是不能要他所想要的”。这句话自我青年时代起就一直启迪着我。在我本人与其他人遭遇困难的时候,它总能慰藉着我,不断激发我的宽容与隐忍,唤醒我那渐渐麻痹的责任感,避免我们自视清高亦或是妄自菲薄,使我们用更为幽默的眼光来看待生活。
托尔斯泰说:叔本华是人类中最伟大的天才人物。
“这些哲学都具有唯心主义思想。”我这么说。
面前出现巨大的圆柱形建筑,我们回到了书楼幻若。
阿舸冷不丁说道,“这一回的客人可以说跟这些咱们刚刚谈到的内容都产生了关联。”
“是谁啊?”
“俄罗斯神秘主义作曲家,斯克里亚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