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第十四章 县外

逃荒第一百零三日,离凌州府五百六十里,灾民们也才到了安乐县,离青河府还有好几里地。

安乐县远离凌州府,处于边缘,再加西边有大山与水坝,洪水来时根本冲不到县里头,但也湿了些田土。

灾后虽失踪了不少人,但也很快恢复过来,因此地的地理环境与丰足的粮食,引得当地富贵人家来此躲灾。

从凌州来的灾民们跋山涉水赶到此处,就看到了这样一副场景:一群群灾民皆围着城门,看着许是别的县来着。

而城门前和左右侧立着拒马阻挡灾民,士兵们拿起鸟统将灾民顶出去。里头站着一身深蓝袍服的官员,拿着纸张高呼,叫他们继续往青河府走。

可灾民们却不听,非要挤破头地往里进,一个身着布甲的将军估是忍不住了,抢起鸟统朝天发一枪。

“咚!”枪声响起,原先还想翻越拒马的灾民们瞬间停下动作,悻悻地退回去。身后的人们闻得枪响,吓得捂耳趴下。

“快退下!不怕死啊你!”将军朝人吼道,灾民们纷纷退去。

李奈险些被人推了去,好在儿子在一旁拉着自己。他缓了缓劲,再望周围人群,忽然有一老者向蓝袍官人喊道:“官爷,朝中不是命人救灾了嘛?哪可领粮啊?”

那官人闻声逐步走来,问道:“尔等何人?朝上说是去青河府里去!你现下来此地,就不是个灾民了,滚吧!”

 “那……俺咋才算灾民呢?”

“你再走几百里,到青河府去就是了。”官人敷衍回道。老者也只低头缩回去。

二月十三,天儿愈发冷冽,灾民们仍在县外留候,已有不少人冻死在这,被人分食。活人们则聚在一块保暖求生。

同时在仓城里,鹿清安与夏鸠娲乘着马车入去,监督着搬粮工作,一同到来的还有朝里来的御史泉大人。

二人见后相互拜首,泉大人朝王都拱手而道:“天子念及民众于水火,从仓廪里拨出些米来,又道减免上交粮食,以解苍生于倒悬。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您,可要三思而行啊。同知大人。”

“劳请陛下放心,臣定当恪守。”鹿清安揖手回道。

泉大人点头后,又靠耳悄声道:“也请大人替我转告知府大人,我想着这些银俩也可买个地儿来。你想现下一亩地五升小米。待大灾后再把这些地都……”话语未完,被鹿清安打断。

鹿同知只道:“泉大人,生意上的事我不懂,咱先看着办吧。”

而夏鸠娲在一旁悄悄翻了顿白眼,心里估计正臭骂着眼前的贪官。

随着一辆辆拉车跑出,里面装的是砂石秕糠和几拨观音土,直往县城走去。

“饿啊……”城墙旁的帐子里,福浩有气无力地说着,奄奄一息,眼皮子都要睁不起来了。

“福浩!你先挺住啊!阿姐会给你弄些吃的来,挺住啊!”福笙手足无措,身边也没什么能吃的了,福浩吃了几日的树皮和土,身体每况愈下。

福笙焦眉苦脸,急得泪水要溢出来了,但福南却拿起来刀。银光一闪,福笙转头看去,只见三弟正拿着刀。

“你!”

话语未毕,福南忍痛往手臂割了一小口子,鲜血缓缓流出。

“你傻啊!做这傻事干甚?”福笙见福南割了手臂,急得要撕开衣服给福南包上。

福南不让,使劲按着,将血喂到福浩嘴里。

“行了!听话!咱仨不能再死一个了!”福笙拉起福南的手强制包着,边哭边责骂,泪水如珍珠般晶莹剔透,悄然滑落。

"咋了?"铭风刚跟沈寿踏进门口,就瞅见福笙正哭地拽住福南的手,数落个不停。帐门一掀开,一股诱人的肉香飘散出来,让人感觉像是外面有啥好东西似的。

福笙止住泪水,抽噎着问:“外头为何这么香?可是出了什么事没有?”

“死人的香,外头烤着呢。”沈寿指手而道,刚说完就被铭风拍了头。

沈寿的回答实是让人倒胃口,福笙也断了此念头。

“别瞎说!怪吓……”话未说完,福笙瞧见外头有个瘦子举着棍棒冲了出去,紧接着,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便响彻四周。

“孩儿!俺的孩!”一位母亲尽管身体疲惫不堪,仍竭尽全力从一个陌生人手中争夺自己的孩子,却终究未能成功。只眼睁睁看着瘦弱的家伙抱着她的宝贝孩子远去,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福笙见此情景,不由地挡住福笙,那些畜生已经饿得都吃人了,没人敢路见不平的,这个时候除了看护自家孩子,就连多看一眼也会遭殃。

福笙叮嘱福南和铭风,千万要把小的给看好了,一定要留一人护着,绝不让他落单,防止那些丧心病狂的对他们下手。

现下只要闻得肉香,就恶心得想吐。

三更夜至,铭风察觉到有呼吸声向他们靠近,悄悄伸出两根手指点在沈寿和福南身上,这是他们互相约定的暗号,两指分开证明有危险靠近。

累的要死,也不会在逃难途中沉睡,所有人都是半眯装睡,等那人靠近。

约过半柱香,铭风才借着月色,看清靠过来的人。是个衣着体面的老婆子,手里拿着小灯笼,身后又排着一群群人。

借着灯光瞄一眼,只见全是个娘们,各个衣着破烂,灰头土脸的,但面貌依旧姣好。

福南是看清了对面的老婆子是何人了,她就是个人牙子,大晚上的想挑个清秀的娘儿们入县,具体是啥,一猜便知

那婆子笑眯眯地说:“咱东家新近想收几个俊俏女儿养着,短不了吃穿嚼用,平日里学些琴棋书画,还有丫头婆子伺候着……”

几个男人还未反应过来,福笙便从地上捡起一只破鞋砸了过去。

“滚滚滚!打量我年轻面嫩不晓得你是个什么腌臜玩意儿吗?!什么女儿?不过是养在勾栏里的瘦马罢了!”

“我就是饿死!也绝不会去干那没脸没皮的勾当!”

福笙气得指头骂道,字词难得一见地粗劣。铭风反应过来立即把人推出,直骂道:“滚!滚!啥妓子的,不卖!”

话音刚落,福南突然抄起木棒就打过来,这可把老婆子吓得够呛,连连后退,一边退一边冲着身边的护卫急呼:“你们都愣着干嘛!都是死了吗?!”

婆子身边的人一反应过来,赶紧冲上去拦住福南,还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木棒,摆出要打人的架势。铭风一看这情况,二话不说立刻冲过去护住福南。

“须知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敢对我妹子动些歪脑筋,大不了我来一个杀一个!”铭风指着婆子的头吼道,面容凶神恶煞。

“你!好啊,你们待会就死去吧你!什么王八,死到临头了还想着贞洁,呸!”人牙子惹恼,也气得回怼过去,吐了一唾沫后走开。

随着天色渐近拂晓,一队队士兵鱼贯穿过县城,他们迈着坚定的步伐朝西北方向进发,准备奔赴战场。与此同时,几辆满载石粮的马车也抵达此地,为的是将这些赈灾物资分发出去,救济遭受灾害的百姓。

“爹!你看!发粮了!”李樱晟望见远处的粥棚,兴奋地朝父亲喊道。

李奈眼神暗淡地扫视着那一排排的车辆,突然一阵咳嗽,竟咳出血来。他意识到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于是用力拉过李樱晟。

“现下他们做啥我都不信的,咱走吧…我看这儿也不成了。”他虚弱无力,声音及其沙哑。

“你看见路上的兵没有?凌州仍要打仗。樱晟啊,咱现在是砂锅倒蒜一锤子买卖,青海府必得去了。”

说完这话,李奈身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倚靠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向前挪动着,口中还不停地碎念着:“等到了青海府,就好起来了……”

话没说完,又咳了几声,这次鲜血吐得多了。

“爹,您可别硬撑了。”李樱晟满心关怀地赶紧扶住父亲劝道。然而,李奈执意要继续前行,这让李樱晟虽无奈,也只能叫人帮父亲背上包,陪着他一同走去。

县城门外开始施粥了,一群群人见粥煮好,纷纷跑去抢。

“静!”一声枪响直冲云霄,震慑人心,难民们个个心惊胆战,生怕自己会遭到鸟铳的射击,只好老老实实地排着队等候。

铭风强撑意识带着四人夹在队伍中,挤挤擦擦地往前挪,队伍两旁早就过来的灾民,早早领了稀粥喝足,这会随意躺倒,有的还在打呼噜。

距离粥棚最近的空地到处都是人,排到铭风他们时,天已黑透。粥棚四周点着火把,火光之下,几个穿着深蓝衙役服的人湿透了衣裳。

他们身后是成堆成堆的砂石秕糠,熬粥时甚至当着人面撒了观音土,为的就是非难民者偷取。

五人领了粥,不顾着烫不烫就往嘴里倒,那灰白的粥灌进肚里,他们从未想过这一碗稀粥竟这么好喝。

离开粥棚十几步,几人的碗都舔干净了,看着后面望不到头的长队,铭风看了一眼福南,沈寿眨了下眼。

这几年的兄弟之情,早已有了默契。

铭风打头,沈寿收尾,一行五人逆流走,瞅准一个空档再排队去。

这个时候也别讲什么占位缺德的事儿了,抢到粥,得活命,才能说别的。

两个时辰过后,夜已深,当铭风带着人再递出碗,盛粥的那衙役愣了一下,看着他身后骨瘦如柴眼珠子突出的娃娃,想喝斥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甚至福南和福浩的碗里,明显多了些。喝下了两个半碗大的粥,总算也有点饱腹感了。

五人回到帐子里坐下,想着明早再领个粥去。粥棚的开张也没了煮人吃的事,铭风没让人守夜,都齐齐睡去了。

这一觉睡的沉,被吵嚷声惊醒。起来时太阳都晃人眼了。铭风爬出帐子一看,眼前都是挤挤挨挨的人墙,酸臭味弥散在空中根本挥不散。

他们连忙向队伍后边走,再不排队就没他们的份了。

肚子咕噜咕噜响到衙役跟前,冲盛粥的衙役笑了笑,领了粥被后边的人快速拨开。

如今有了力气,铭风想着收拾好行当继续往青海府走去,毕竟这里也不是个久留之地,不知知县还能坚持个几天。

跟他们想法一同的人也很多,眼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原先能一天三粥,现下一天只能伦个两顿。这么下去只能是吊口气,知县老爷不可能一直放粮养着这群闲人。

“你们看这够不?”沈寿捧着一土蚯蚓,虽看着恶心,但也能吃得下。

铭风点了点头,拎起袋子叫他放上,里面还放着几个草根和树皮。

"快走,快走!”帐子外传来孟大牛焦急的呼唤,他正搀扶着体弱的妻子前行。此时的他面容憔悴,脸庞都瘦削得凹陷下去了,嘴唇也干裂得厉害。

他们背着包袱,往青海府的方向走去。

逃荒第一百零八日,离凌州一千零二十里,青海府城墙逐渐映在人眼中,但眼前却排着一队人墙,阻碍了道路。

"滚去!别再来了!”前方突然有人高声喝止。然而,难民们满心困惑,仍旧执意向前行进。

“滚!”话毕,鸟统朝人射起,“滚蛋去,府城收不下了!”

砰砰的枪声震耳欲聋,吓得难民们惊恐万分地掉头往回狂奔。铭风他们处在人潮中心,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状况,就被周围的人群推搡着后退。脚下一乱,他们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瞬间便淹没在了混乱中,任由他人踩踏。

沈寿见状将人扶起,又揍了几个要踩人的瞎子,带人跑去。

有些人顽固又大胆,本想另辟蹊径走一遭,结果却没料到被鸟铳给撂倒了,只能悻悻然掉头往回跑。他们心里那个纳闷啊,搞不懂为啥青海府这会儿不收人了。

"何姐,跟紧我!”孟大牛拽着何线花的手疾奔,这一瞥间,发现李樱晟一家竟然也在逃窜,可明明他们先前是领先一步到的呀!

原来,青海府早已经被柔人攻克摧毁了,城里的百姓大多惨遭杀害,而那些有幸逃过一劫的百姓,就像凌州人一样,纷纷逃离家乡,沦为了流离失所的灾民。

……

那年的早春,天气温柔而舒适,一股暖流融化了山石上的冰层,慢慢露出黑黄色的地皮,雪水滋润着泥土,浸湿了去年的草楂,被雪盖过了冬眠的草根儿苏醒过来,渐渐地倔强有力地推去陈旧的枯枝烂叶,奋力生长起来。

与此同时,孟大牛搀扶着何氏,两人正一同前往凌州府。出发的时候他们还是个一家子,而现下却只剩夫妻二人了。孩子在半路上离世就罢,连个安息的小坟都没有,尸体更是被他人分夺而食。

何氏的头发凌乱不堪,眼神空洞无光,走起路来脚步沉得要命,这一路上全靠丈夫搀扶着前行。

一路上,绵延不绝的难民们仍往青海府方向走着,只有夫妻二人逆着人流。

一个带着女孩儿的老父见他们逆着走,惑道:“老哥啊,打青海府下来的?咋往回走呢?青海府没活路了吗?”

问到此处,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孟大牛沉默良久,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道:“青海府有活路,就是俺们没活路……”

“老哥,再往前走就是个死啊!”那男子热心肠地警示着,可孟大牛却不动如山,见到人家主意已定,也不便多嘴,只能随着人流继续朝前挪步。

“想的就是个死…就想死的离家近点……”孟大牛神神叨叨地说着,何线花也默不作声,接二连三的精神暴击,好似渡不完的劫,已然让他们丧失了希望。

然而,走着走着,他们突然被眼前的场景深深触动,驻足不前:只见一个小女孩儿正跪在她那因饥饿而离世的母亲身边痛哭流涕,口中不停地呼唤着“娘”。

夫妻俩一起朝前看去,何线花这时朝着孩子轻轻唤了一声:“哎?”

然而女孩儿没吭一声,何线花于是挣脱了孟大牛的手掌,步伐摇晃地慢慢挪到了女孩跟前。她瞅着那个倒下的女子,心里不禁想到了自己早年逝去的儿子,一阵钻心的酸楚疼痛瞬间涌上心头。

“妮儿,身子都凉了,别哭了。”她拍了拍女孩的背,轻声说道。

女孩抽泣着看向何线花,口中哽咽地说:“家里人都死了,现剩下的俺都不熟识了……”她的手还紧紧握着已故母亲的手,那份哀痛深深印在她的眼眸里。

她的哭声如断线的珠子,一颗颗落下,牵动着人的心弦。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像闪亮的星星,在黑夜中寻找安慰。

何线花低下了头,似乎在琢磨着什么心事,孟大牛则慢慢靠近她,牵起了她的手。

“妮,你叫声娘,咱俩就算认识了。”何线花突然开口,孟大牛虽感惊讶,但没有出言阻止。

听到这话,小女孩像被钉住了一样,定睛看着眼前这两个衣衫褴褛的大人。瞬间,一阵强烈的委屈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一把抱住何线花的腿,带着哭腔哽咽着回应:“娘!”

何线花的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好,好……好姐儿,咱们走吧……”何线花轻轻抚摸她的头,从女人怀里拎出包袱。

“娘,俺来背!”小女孩一把抓起包裹,稳稳地背在自己身上,然后紧握着何线花的手,跟随孟大牛坚定的步伐,一起朝那条充满未知的山路走去。

“你叫啥名啊?”

“俺叫杨招娣。”

冷冷的阳光,照在孤零零的新家庭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

《饥乱判》

饥荒惨境实堪怜,卖女抛儿只为餐。

敌阵狂攻尸首乱,人寰互食鬼魂冤。

娇容为活蒙羞垢,壮汉蒙羞忍屈冤。

遥见城池遭寇占,哀鸿遍野苦无边。

……

【崇景十二年,柔骑伐我,沁凌军力阻之,然寇以四万之众破凌怀以西之青海、越秀、流、悠等城二十有八,军伤惨重。

败至此,夫朝廷无可以对而作为呼? 诚视之甚轻也,其苛政猛于吾之想也。强征税而欺灾情;断言路而颂太平;贪污腐而言仁义,凌州之灾少天灾而多人祸矣。

夫古人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然时兵水同至凌州焉。

是年,帝欲拒柔下,命决丽山口,然此灾未阻柔而乱民,白骨三万而殍饥八万,是谓己卯凌州之乱。 ———《沁史·愍宗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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