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两相思（三）

某种意义上，伏羲和女娲之间，是女娲无法对伏羲松手。

那一种最后的执念，比三清对彼此的情感、后土平心对自己兄弟姐妹的牵挂还要更浓烈，也要更扭曲。

因为他们只有彼此。

浑然一体，难以分割。

虽然伏羲后来总是默默在后方掠阵辅助，可在他们都很孱弱的很长一段时间的幼生期，伏羲毕竟是哥哥，伏羲才是是保护者的角色。

那一堆最初已经模糊泛黄的岁月里，伏羲并不宽阔的小肩膀给女娲的温和的安全感，纵然记忆褪色，情感被时间一点点打磨得麻木，那种温度也永远留在女娲心中。

哪怕接受至高圣位时，天道威压灌顶也无法剥离。

女娲其实也很任性。

她也知道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经长大了，可是她依然不愿意对哥哥放手。

没人知道伏羲怎么想的。

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曾经的妖族羲皇怎么想的，但轮回转世的伏羲还是选择包容妹妹。

伏羲某种意义上也更敏感，所以他的内心很矛盾。

他一直知道妹妹对他有不同寻常的占有欲和保护欲，就像她害怕会永远失去他一样。

伏羲有一度觉得异样，妹妹女娲对他的在意实在是过剩的。

但是，伏羲居然也觉得，这样处处被人从头管到脚的生活也没那么糟，就好像他明白即便成功逃离之后也不过徒生怅惘。

被时光湮没的过去，伏羲不愿意再住在娲皇宫转身离开去妖庭前，伏羲和女娲曾经爆发唯一一次争吵。

伏羲和女娲其实翻脸了。

纵然是伏羲，也说了一些出口就后悔的话。

女娲也因此守着自己圣人的尊严，终于把自己一直紧紧拽着伏羲的手松开了。

但确实从来没有人知道伏羲女娲决裂了。这是女娲圣人最后保护自己哥哥的沉默。

也因此女娲在伏羲身陨后也极其后悔。

差一点，她便连一缕真灵都保不下了。

她就真的要彻底失去自己的另一半灵魂一样的存在了。

所以那一次，她豁出去，以今后淡出人族信仰为代价，换取三清的利益合谋。

她要为哥哥再彻头彻尾做一次主，她替伏羲换了一尊万劫不灭同样寿与天齐尊贵无匹的天皇之位。

天地不灭，圣人不灭，亚圣也不会陨落。

当然女娲不会弱气到禁绝自己的信仰为道教让路，但是，女娲不会再主动争取。

然而，人族是多么善于遗忘的物种。

女娲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但很清楚的是，这无法和伏羲的重量一起衡量。

*

妖族天庭，伏羲下意识想拉住她的手，又无力地垂下了手臂，遥遥望着头顶的苍穹。

“量劫……”

他喃喃自语，眸光微暗。

善卜卦者，从不算自己的命。

因为算了，便会明了何谓无能为力，何谓天道无情。

他的命数早已写好，被重重的蛛网缠绕，再也无法挣脱。

好在，他有一个做圣人的妹妹，又有一个……圣人的好友。

他伏羲，何其有幸。

女娲同他一道仰起首来，静静地望着天穹，碧色的眸微微闪烁，忽而向着那天穹遥遥伸出手去。

她似乎想扼断命运的咽喉，又似乎，只是想去接一接，那仿佛无穷无尽的风。

“兄长，你不必担心。”

她望着伏羲，神情平静，衣裙被长风扬起，烈烈有声。

“我已经做到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无论量劫怎样发展，你总会有一条生路。”

*

娲皇宫，圣人自然地借长袖拢住了手掌，遂凝神掐算，叩问前因。

随着女娲的举止，刚才还杂乱无章的画面，渐渐规整起来，那些相互交织着的、冗杂无序的抽象线条，从纷杂中抽离出来，为她展现命运最本质的面貌。

量劫结束，天机明了。

巫妖之战的未来，是怎么样的呢？

圣人微微出神地望去，思绪又随之一断。

好像有无数团耀眼的火，自天上坠落，刺人眼目。它令白日肆意地扩张祂的领土，统率着时间与空间，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洪荒生灵的悲欢并不相通，此时又难得统一成彻骨的哀鸣。

人人像是被扼住了咽喉一般，只能吐出一两声凄切，便又被强制地停滞了歌喉。

唯有至高无上的圣人隔岸观火，神色淡淡，却又在顷刻间变了脸色。

渐渐地，画面开始转变，原先严丝合缝的天穹漏了一个大口子，滔天的水倾覆而下，漫过了汹涌的火焰，又伴着无尽的纷争的雷霆。

天地骤然兴起的愤怒，与其间生灵惶然的姿态交织在一起，无端显得恐怖三分。

于是绝望又换了一番面貌，以崭新的姿态粉墨登场。

古老的神话在此时此刻无声上演，像是启示，又像是终焉。

无可挽回，无从避免。

常曦带着唯一活着的侄子赶到娲皇宫后，跪在宫殿前哀求女娲圣人出手，庇护三足金乌一族最后的血脉。

娘娘，求求您，救一救战场上幸存的族人吧。

但女娲不想吗?

圣人至高，圣人无忌，可是此刻她却被四面八方一众所谓师兄的眼神死死锁住在当场。

圣人，圣人，退一步为人，进一步为圣。

枉她身为圣人，连自己的哥哥和族人都救不了。

元始拦住了通天往前欲行的一步，凝神望去。通天的瞳孔倏忽放大，对上元始漠然至极的眼眸。

上清广袖上绣着的云鹤莲纹被风鼓动着扬起，猎猎的风模糊了视线。

青萍低鸣一声，天地浩大，万物静默，此间的圣人，渺小若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