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殂
入夏后,嬴政身体愈发不好,游巡的车架到了骊山行宫。
寝殿内,等嬴政再一次从眩晕中回过神,迎着夏无且担忧的目光,嬴政挥挥手令他退下。
他的身体如何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
靠在蒙恬从长城快马送来的虎皮上,嬴政半阖眼眸,静静感受到这具衰弱躯体所剩不多的寿命。
无论自己这具身体到底能坚持多久,偌大的国家终究要交到长公子手中,就不知扶苏接到召唤的旨意后能否安全又及时地赶回?
或许不会赶回来了吧。
二世而亡啊……
原本跪坐一旁服侍的宫人觉察出帝王的烦闷,不言不语地为嬴政倒好一樽美酒,双手呈到他面前。
嬴政挥手要去拿起酒樽,接过一下子将酒樽拂落,银质酒樽掉落在马车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在地毯上滚动几圈后停下。
宫人的长裙上到处都是水渍,黑色的罗衫狼狈地贴在身上,她的眼神波动了下,顺从低头,不言不语。
这宫里的人啊,还是当个聋瞎之人的为好。
“扶苏、王翦、王贲、李信、蒙恬、蒙毅……”
嬴政低声念起从记忆中得到的名字,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遗憾:“可惜了……”
但,纵使天命如此,他也绝不屈服半分。
嬴政挥挥手,侧首吩咐道:“收拾了吧!”
“喏。”宫人温婉柔顺却毫无生气的,好似一尊雕琢精致绝美的塑像。
命所有侍者退下,此时宫里静悄悄的,宫中海棠花和梨花的花季都已经过了,只剩绿叶成荫子满枝的青翠葱茏,倒愈加地蕴静清宁。
趁目前身体的衰败还没显露在表面,嬴政密诏扶苏与蒙恬返回,并派遣心腹臣子带着一份份拟好的诏书奔赴各地,有杀人的,有用人的,无不为扶苏将来接位做准备。
东巡暂时停止,最常陪在嬴政身边的不是宦官赵高也不是幼子胡亥。
而是那位上卿蒙毅,他随侍在嬴政左右,只静静地守着陛下,在他口渴时递上茶水,在他写字写到肩膀酸痛时为他按摩。
蒙毅不善言辞,但只要嬴政一个眼神就会明白他的意思,可是他眼中的悲痛却越来越浓,因为他清楚感受到了这位帝王如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
等嬴政命人送走他写好的关于帝国未来方方面面的竹简,这个犹如帝国支柱的帝王衰弱的身体终于瞒不住随他东巡的众人。
与此同时,长生不老药炼制成功的消息也传到所有人耳中。
在暗潮汹涌的气氛里,对秦始皇忠心耿耿的蒙毅向他请命去取回长生不老药。
待得到蒙毅的部下将士带回的一只羊脂玉瓶以及蒙毅罹难的消息,嬴政闭了闭眼,叹道:
“帝国内外,想朕死的人太多。”
没有人敢接话,嬴政用手指点了点半跪于地的将士:“放下罢。”
嬴政可以肯定玉瓶中的这几粒长生不老药没有问题,集整个帝国之力,如何炼制不出真的。
只是,这药对他毫无作用。
大日坠落,那斜阳带着凄厉的血红色,像是谁把一整桶血都泼在了天上,任由它四溢滑落,渐渐天色亦昏暗下来,那血亦成了枯涸的血痕,黑红黑红地黏在了天边。
宫中林木蓊蓊郁郁,无数宫鸦黑羽纷腾,如乌云遮蔽月色,回旋于天际,映着这昏沉天空,像是融入了这无尽的黑暗之中,唯有哀戚鸣声一层层遥遥散落,悸动阴气渐深的宫阙。
在这具身体的最后时刻,嬴政拒绝送到嘴边的长生不老药,感觉身体内生命力不断流失,那一刻他脑中仿佛想了很多。
原来,死亡的感觉是这样的,师兄,师姐,还有太一……
他嗤笑:“所谓的天命啊!”
“朕,此一生,又何曾臣服于天命!”
“……又是何其不甘。”
“……”
咚——咚——
骊山行宫的宫人齐齐向陛下寝宫跪下,来往皆白衣素裳,丧钟声悠悠回荡在遥远的天际,像是在送别这位千古一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