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 梧帝
安国风沙大,不时吹起车上帘子,于十三不禁感慨:安国风沙比江南大,街上姑娘们好多都带幕篱,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杨盈坐在车中,面色紧张,浑身僵直
向着塔尖的方向再走二三里,便到永安寺。走入寺中,过大雄宝殿,入寺庙后院,眼前便是一片的广场,巍峨耸立在前方的永安塔的全貌,便也赫然入目了
宁远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高台四周的兵力布防
穿过广场,来到唯一的通道面前。 鸿胪寺少卿示意一行人留步,便差遣手下向守塔侍卫交去令旨
侍卫核对令旨后,侧身让开通道,那通道也堪堪只容两人并行
鸿胪寺少卿回身对宁远舟一行人道:“诸位暂请留步”又对杨盈道一声,“殿下,请”
杨盈正仰头望着眼前高塔,闻言回过神来,向杜长史、宁远舟等人略一点头,便轻吸一口气,走上前去
杨盈跟随在少卿身后,走进塔里
塔中木阶狭窄陡峭,似因年岁久远,已有些老朽,踏上去吱呀吱呀地作响。杨盈步步地向上攀爬着,距离塔顶越近,她的心跳便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透过阶梯的缝隙,可以看到每一层塔的暗处,隐隐绰绰都有侍卫,还有无数机关,四下防备严密,一旦出事,她定然逃不出去
杨盈精神渐渐紧绷,只觉呼吸都渐渐困难起来
那阶梯足百余数, 杨盈爬得气喘吁吁,不时便停下来歇一会儿,每次驻足休息,她都不断地转动着手上宁远舟给他的指环
待终于爬上顶层,出楼梯口,便听塔顶侍卫问道:“谁人上塔?”
少卿道:“奉圣命,允梧国礼王上塔探视梧国国主”
侍卫们闻声让开出口,用特制的铁条拨开散落在走廊上的铁蒺藜,前方这才现出一条窄窄的通道来
杨盈正在一旁等待,忽见有两个和她身形相似、打扮相近的少年站到了她身侧
她心中猛地一紧,慌忙喝问道:“这是何人?!”
少卿微微一笑,道:“这是礼部送去服侍贵国国主的近侍。难得殿下今日前来,正好一起上塔。殿下为何如此诧异?”
杨盈强忍惊慌,皱眉道:“孤不喜欢他们身上的熏香,让他们离孤远些!”
正说着,通道便已清扫出来,杨盈抢先一步,走向囚禁梧帝的房间。可就在她准备踏入房间的那刻,身后两个少年突然钻了出来,将她挤到侧边
杨盈好不容易站稳,慌忙行礼:“臣弟参见圣上!”却不料, 那两少年竟然几乎与她同时开口、同时跪下——说的是一模一样的话,行的是一模一样的礼
杨盈霎时明白了安国人的盘算,心中大惊,然而还不待她开口,另外两少年已作出震惊的样子指着对方和杨盈:“你是何人,竟敢冒充孤!”
梧帝狐疑地目光在三个少年面前扫了一圈,迟疑道:“盈弟?”
杨盈一咬牙,手中扣紧了宁远舟给他的指环,抢上一步道:“正是阿盈!”
与此同时,那两名少年也已抢上前,各自应道:“阿弟在!”“皇兄!”
一团混乱之中,杨盈伸手扶住被撞歪的发髻。梧帝一眼望去,看到她发髻上的簪子竟是自己常见的六道堂样式,便突然大怒道:“够了!你们安人实在无聊,竟然弄了一堆假货来试探朕,难道以为朕连自己的弟弟都认不出来吗?”他上前一步,把抓住了杨盈的手腕,柔声道,“阿盈,你长高了”
杨盈本已提到嗓子的心猛然放下,她鼻子一酸,轻声道:“皇兄,您瘦了”
兄妹二人执手相看。片刻后,梧帝恼怒地瞪向安国少卿,喝道:“带着这帮假货,滚!”
少卿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两个少年和其他侍卫退出了房间
梧帝正要开口,杨盈却立刻拉着他起身,道:“去屏风后面”
绕过屏风后,杨盈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盒,抬手一摇,盒中的蟋蟀就喧腾地鸣叫起来,她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现在可以说话了”
梧帝颇为震惊,半晌才道:“阿盈,你真的长大了”
杨盈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刚才还担心皇兄认不出我来,还好……”
“还好,朕看见了你头上的发簪”梧帝道,破解了安国人的诡计,又在受辱这么久之后终于见到了期盼已久的使者,他心中激动,精神已不由自主地亢奋起来,“这是宫里羽林军侍卫统一的制式,朕一眼就认出来了!呵,朕听到迎帝使前来的消息,就已经猜想过无数次礼王到底是谁了。原以为是找了位远支宗室,没想到居然是你!”他拉住杨盈的手,“阿盈,你不愧是朕的亲妹妹,咱们兄妹俩,一样的果敢!”
杨盈心中滋味颇有些难以言表,语气复杂道:“臣弟不敢当皇兄如此夸奖……”
梧帝却没察觉到她微妙的心情,急切地问道:“闲话少说,快告诉朕,那十万两黄金,你带来安国了吗?”
房间外,安国少卿和侍卫等人把耳朵贴在房门上,竭力想听清屋中两人的对话,却被灌了满耳喧闹的蟋蟀鸣叫声,偶有几句支离破碎的人语混杂其中,根本就分辨不清说得是什么
房间内,杨盈也加快了语速,低声向梧帝解释着:“五万两黄金实物,还有五万两,宁远舟宁大人做主换成了银票,说为了以防安国人反悔,要等我们离开安国国境时才交给他们”
梧帝一喜:“宁远舟来了??太好了,有他在,朕定能平安归国……”
“宁大人还是担心安国人会食言,所以……”她将一只盒子悄悄递给梧帝,低声向他耳语了几句,又道,“到时,便请皇兄做好准备,我们会全力营救您”
梧帝长松了一口气,欣慰道:“很好,朕在这里日夜煎熬,担心的无非也就是这几件事”忽地又想起件事来,忙道,“对了,安国的长庆侯李同光,与朕还算有些默契,你们若要行动,不妨试试买通他……”
杨盈点头道:“您放心,臣等早有安排”
正事说完,兄妹二人突然便陷入了一种奇怪的静默
半晌,梧帝才又开口道:“你皇嫂,还有二弟,都可还安好?”
杨盈忙道:“皇嫂身体尚还安康,腹中龙胎也一切正常。丹阳……”
杨盈还没说完,梧帝忽地一惊,喜悦道:“龙胎?”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忙压低了声音,急切的问道,“皇后她有孕了?”
杨盈点点头:“已经好几个月了”
梧帝肉眼可见的喜不自胜,竟不自觉的起身笑着来回走动:“太好了太好了!”他搓着手,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朕更得平安归国……”
杨盈也含笑点头,继续说道:“丹阳王兄在梧都忙于监国,临行之时,他再三吩咐臣弟务必要接回皇兄,一家团圆”
梧帝忽然变了脸色,回头紧盯着杨盈:“那他说过没有,到底是希望朕以什么身份回去呢?皇帝,还是太上皇兄?”
杨盈被他脸上狠戾之色下了一跳,忙道:“皇兄不必多虑,丹阳王兄勤勉忠……”
梧帝冷哼一声:“这些话,是别人教你说来,好安朕的心的吧?可惜,朕与丹阳当年争了好些年的太子之位,朕难道还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想必没少派亲信刺客,拦阻你顺利到达安国,只要朕回不去,他就可以名言正顺地占据皇位……”
杨盈忍不住打断了他,沉声道:“皇兄,这些事能不能等您平安回到梧国再说?!”
梧帝一怔,目光忽的阴鸷起来,恼怒道:“你是看朕落难了,竟然敢教训起朕来了?还是丹阳王许诺过你什么,你才来替他当说客,想劝朕认命?!”
杨盈对上他冰冷的目光,身子下意识地一抖,却仍是挺直了腰背,直视着他:“臣弟本来不敢,但是皇兄,难道不是因为您一意孤行, 才造成我上千大梧将士战死于天门关吗?”有些话已压抑得太久了,她不能不问,“见面这么久,你可有一句悔不当初,可有一句询问过那些为您战死、为您受伤的大梧将士们?!”
屋外闷雷滚过,兄妹二人对面站着,身侧是永安塔顶层的石栅窗户,窗外万里江山覆压在沉沉阴云之下
梧帝怔怔地看着杨盈,基于帝王心术的不正常的亢奋消散了,他的身体不由轻轻颤抖起来
杨盈目光哀切又赤诚地看着他:“况且,比起虚无缥缈的帝位和权力,难道平安回到大梧,见到皇嫂,看到小皇子出生,不是更实在些吗?皇兄,我本来只是后宫里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公主,但我来了,我躲过各路追杀,一路奔波上千里来了, 只是因为我想救你回去,只是因为你是我哥哥,我想你好好活着!”
梧帝目光一颤,震撼之下胸中忽有一捧温热苏醒过来,半晌,两行清泪滚落,他情不自禁的上前抱住了杨盈,哽咽道:“阿盈!”
兄妹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时,外面有人敲了敲门,鸿胪寺少卿的催促声传来:“天色不早了”
杨盈忙道:“再稍等片刻”时间紧急,她匆匆对梧帝说道,“臣弟还有一事。皇兄,你可曾记得护卫你的六道堂天道侍卫柴明他们?”
梧帝立刻点头:“朕自然记得,还有石小鱼、沈嘉彦那几个,他们都是为朕英勇战死的好男儿”
杨盈大喜,欣慰道:“那就好。皇兄,现在大梧境内谣言纷飞,不少人传言,是六道堂天道护卫们军前擅权,出卖军机,才导致了天门关大败……”
梧帝大怒:“一派胡言!’
杨盈忙道:“那,能不能请皇兄现在立刻手书一封为柴明他们雪冤的诏令,阿盈想等会儿就交给宁大人,如此,也能让使团里的六道堂众安心为皇兄效力”
梧帝当即便走到案边:“朕这就写 ”
杨盈满怀期望,不料,梧帝刚刚提笔,便突然想起什么,他警惕地看向杨盈:“不对,你自幼长在深宫,多半连六道堂是哪六道都弄不清楚,上塔来见朕这么紧急的当口, 怎么会想到跟天道侍卫洗冤的事?”
杨盈一怔,连忙解释道:“臣弟知道六道堂怎么回事,您忘了,臣弟的女傅是宁远舟之母顾女史啊”
“宁远舟,果然是他”梧帝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放下了笔,摇头道,“不行,这封雪冤诏,现在朕还不能写”
杨盈大惊,忙问:“为什么?!”
屋外狂凤大作,吹得石头栅栏幽咽作响
安帝皱着眉,猜疑道:“刚才朕就觉得不对,朕将宁远舟削职充军,他应该心怀怨恨才对,怎么转眼就心甘情愿地护你入安,原来是为了他以前的手下,这样便说得通了……”他似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恍然道,“是了,他这人不爱功名利禄,却最重兄弟情谊。出征以来,朕没少听柴明他们提起宁远舟……”
他说着,眼神忽的一凛,阴鸷地看向杨盈,“呵,难怪你着急要朕写这雪冤诏,是他叫你怎么干的对不对?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救朕,只想拿了这封信给天道的那些人正名?”
“绝对没有,皇兄你误会了!”杨盈正要解释,却被外间敲门催促的声音打断了
敲门声落下后,梧帝压低嗓音,急促道:“回去告诉宁远舟,想拿到这封雪冤诏,得等到他平安救朕离开安都再说,否则,就等着天道的人背着一世叛徒的骂名吧!”
外间忽地划过一道闪电,明光照亮了梧帝狰狞的脸
杨盈急道:“皇兄,你不能这样,天道的侍卫对你忠心耿耿!你不能这样对他们!”
梧帝掰开她抓着自己的手,目光凶狠又可怜:“朕知道,但朕只能这么做,宁远舟现在是朕唯一的希望了,朕必须得想法子保证他平安送朕回去!”
话音刚落,安国少卿已绕过屏风走了进来,口中唤着:“陛下——”见杨盈还抓着梧帝的手,故作一惊,“哟,失礼,打搅了”
梧帝道一声:“无妨”便将杨盈抓着自己的手用力推回,催促道,“快回去吧,朕等着与你在塔下重见的那一日!”
天际闷雷声低低地翻滚着
杨盈心中又失望又无奈,还有些旁的情绪翻滚在胸口,却一时难以辨明,她眼睛深深地注视着梧帝,深深一礼,道:“皇兄善自珍重”
她转身走出梧帝的房间,步下楼梯前,终是忍不住再一次回头望去,梧帝立于门前,眼巴巴地望着她,神色憔悴,杨盈心境复杂至极,终是快步走下了楼梯
窗外又是一阵闪电惊雷,那雨渐渐大了,天地间一片苍茫,万籁都淹没在了铺天盖地沙沙声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