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试探
正堂里只杜长史一人相迎,正使礼王不在,如意自然没有现身
虽早已料知如此,李同光心下还是有一瞬间失落,面上却是丝毫不显,依旧从容端正地同杜长史相互见礼
开口时,语气依旧是彬彬有礼的:“听闻礼王殿已然好转,不知何时可得赐见?”
杜长史却有意发难,面色不善道:“有劳下问,不过殿下自幼养尊处优,自许城以来,却多次受贵国军众惊吓,只怕康复还需时日”
他开口便将礼王病倒的责任推给安国,李同光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淡淡道:“是吗?看来贵国六道堂也不过如此啊,前堂主亲任护卫,居然还让礼王殿下屡遭惊吓,难怪贵国国主会被本侯……”
他故意停顿下来,微微一笑
杜长史强忍着怒意,提醒道:“侯爷还请慎言”
短暂的交锋过后,李同光面色也冷下来,随意拨开茶梗,淡漠道:“那就说正事吧,我国圣上不日就便要南征,是以让本侯传话,希望礼王能在十日之内到达安都”
他摆明了在故意刁难,杜长史却无可奈何,只能争辩道:“十日赶九百里路?这怎么可能!殿下他……”
“殿下若是刻意拖延”李同光一笑,“只怕便无福觐见圣上,只能委屈他与贵国国主一起,在安都多做几天客了”
杜长史大怒,正要说些什么,便听屏风之后传来一道清丽又沉稳的女声:“既然见不着,索性就别让礼王弟去了”
李同光一凛,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杜长史已然恭谨地向屏风后一礼:“郡主”
侍从们移开屏风,如意华服端坐的身影便出现两人面前
这一次房内通透明亮,李同光看得一清二楚,眼前女子高鬃严妆,华美威严,光彩照人,虽气质不同,但眉眼间分明就是故人模样。李同光嘴唇微张,一声“师父”险些出口
如意一挥手,道:“杜长史退下吧,有些话你不方便,我素来却是个宗室里的怪人,难听的话,就由我来说”
杜长史领命退下
屋内一时就只剩他们两人,李同光痴痴地看着如意,呢喃道:“师父,你怎么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屋外,一串人撅着屁股排排蹲,人手一只长铜耳,正贴在墙上偷听他们的对话
闻言于十三得意道:“当然不一样了,我用了南国的褐粉,重勾了她的脸型和眼型,又调了胭脂,加重了唇色,还用烟墨点了唇边的小痣。绝对能做到粗看浑似故人,细看判若两人”
孙朗奇道:“你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脂胭?”
于十三傲然反问:“剑客为什么会随身带着他的剑?”
钱昭抬眼瞟他:“下次见到金帮主的时候,记得把自己画好一点”
元禄插嘴道:“画不画都一样,金帮主早瞧上头儿了,十三哥早被她忘到九霄云外了”
于十三气急:“喂!”
孙朗感叹道:“可金帮主自从遇见如意姐,连宁头儿也不要了”
元禄偷笑着,和众人一起齐刷刷地看向铜耳队伍最后方的宁远舟
宁远舟无奈的提醒:“干正事”
众人又齐刷刷地把头扭了回来,继续偷听
屋内如意长睫低垂,依旧是冷漠端庄地模样,从容提醒道:“长庆候,你又失态了”
李同光却急切地走到她身边,似是想如过往那般拉一拉她的手,依偎在她膝前,却是不敢唐突,只焦急地说道:“我把所有朱衣卫的人都赶出合县了,现在这屋子里也没旁人。师父,您可以跟我相认了!”
如意无奈地抬头看向他,不容置疑地强调道:“长庆侯,我再说一次,我不是你师父”
李同光如受重击,瞳中明光一 颤,一瞬间仿佛能滴落下来,如意却是无动于衷
李同光凝视着她,不知看出了什么,面色越发苍白起来,却犹然不肯罢休,声音越发低下去,哀求一般:“您别那么狠心好不好?鹫儿好想你,真的好想你,你不记得以前了吗,我们在马场……”
如意一怔,似是拗不过他的执著,无奈地叹了口气,微笑道:“好,如果你一定觉得我是您师父,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可不可以坐下来,听完我说的话?”
李同光一怔,同她对视了片刻,目光终于恢复为精明,他在如意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短暂的静默后,再次抬眸看向如意:“请说”
如意道:“刚才我那句让礼王弟不去安都的话,只是负气。你我心知肚明,贵国国主要使团十天之内到达安都,无非就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但其实我大梧朝中,大多是反对礼王入安的,如今监国的丹阳王兄更是有问鼎九五之心,只怕全天下最希望这和谈不成的,就是他了……”
如意的话语飘入他耳中,却无法唤回他的心神,他只机械地吐出一句话:“可这又关本侯何事?”
如意颇有深意地一笑, 道:“侯爷明知故问了。据我所知,侯爷这几年虽得贵国国重用,却一直为河东王与洛西王不喜。以后无论他两人谁登上大位,侯爷只怕都会如坐针毡吧?不知这两王之中,侯爷更愿意拉拢谁?我愿意配合侯爷,将盗匪之事推到你不喜欢的另一位身上。如此来,侯爷就可以用这份大礼作为自己以后的晋身之阶了”
明明白白的算计、毫不掩饰的神色,令李同光心神一凛,霎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他看向如意,微微眯起眼睛,缓缓道:“郡主好心计。但区区这点甜头,本侯还看不上”
如意已起身在案上展开一卷地图,指着图上城池:“那加上这云、勉两城呢?”
她看向李同光,微笑道:“据我所知,您这位一等候还并无实封之地,只要侯爷能助我礼王弟安全迎回圣上,我大梧愿以这两城遥祝侯爷日后位极人臣”
“位极人臣?”李同光淡漠地微笑着,“郡主太高看本侯了,我不过是一个面首之……”他故意一顿,抬眼观察如意的神色
如意却并无多余的反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妥当至极,见他看过来,便应了一声:“嗯?”
李同光失望之极,淡漠地垂眸,道:“我不过是一介草莽武将,哪敢有什么通天志向?”
如意眼神一闪,凝视着他的眼睛,缓声道:“可安梧两国的开国之君,当初也不过只是个小小的节度使而已啊”
李同光一凛,定定地看向如意
如意与他对视着,毫不躲避
李同光目光一晃,轻声问道:“如果我愿意考虑,郡主可不可以答应本候一件事?”
如意微笑道:“侯爷不妨直言”
李同光闭目沉下心神,才对如意道:“请郡主回坐”
如意不解,但仍然带着客套地笑,回座坐下,问道:“然后呢?”
“嘘”李同光轻轻道,“别说话,闭上眼”
如意依言闭上眼睛
李同光凝视着如意沉静闭目的面容,自这张面孔上寻找着自己魂牵梦萦的模样,同师父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历历涌现在脑海中,终于在某个时刻,眼前的面容终于同记忆中的模样融合在了一起
李同光满足地笑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如意身边,坐在了如意膝下
他靠在如意的膝上,透过衣衫感受着久违了有所倚靠的温暖,喃喃说道:“师父,鹫儿真后悔,那天不该跟您闹别扭。明明知道您是去长公主府见我,我还躲在街角不出来……”
泪水不知不觉已润湿了眼眶,他把头轻轻贴在如意膝上,记忆中的场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模糊了他的视线:“师父,天牢的火那么大,您疼吗……师父,鸳儿真的好想你,想得心都碎了,好多回,我一次次跳进你带我去过的寒泉,想把自己淹死在那里,这样,我就能早点见到了你了……”
泪水从他眼角滑落,落在如意膝上,泅入了布料中。
如意心中一软,伸出手,放在了李同光的头顶上
李同光一怔,纵然明知眼前之人不是师父,心中也感到自欺的安稳和满足,他轻轻地笑了
那一笑,凄凉又欢喜,他呢喃道:“真好,我就算现在死了,这辈子也值了”
窗外偷听众人难掩震惊
孙朗疑惑道:“这小子在里头到底干了什么,才死了也值了?”
于十三啧啧感叹道:“长庆侯这几句话,真是字字泣血,真情流露,换了我是美人儿,早就认他了”
元禄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真的只是如意姐的徒弟吗?”
“他是,但又不完全是”宁远舟叹了口气,“至少他心里并不想只是个徒弟”
半晌后,如意起身道:“我既然已经做到侯爷所希望的,也请保爷遵守诺言,回去好好考虑”
李同光一愣,从地上起来,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是”待回神望过去时,如意已入了后堂
如意不在,他也无意久留,转身大步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