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81)
姜雪宁打人这动作不算剧烈,但也会有动静。
是以,沈归楹的身形稍露出来了一些。
孟氏素知姜雪宁顽劣不驯,可也没料着她不但敢反抗还敢动手,险些气得晕过去,自然注意不到这一点,只是叱骂起来:“反了,反了!可真是要反了天了!”
游廊上这动静着实不小。
姜伯游从衙门回来,才引着谢危要去自己书房,走过来瞧见姜雪宁抄着棍棒敲打仆妇一脸戾气的模样,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还来不及说话,一旁的沈归楹便侧过身走了出来:
“是么?”
“听孟夫人的意思…你是在…自比为天吗?”
她这话一出,姜伯游瞳孔紧缩!
孟氏自然没有见过沈归楹。
但…姜雪蕙和姜伯游都见过。
姜伯游来不及抛下谢危过去请罪,姜雪蕙便率先慌忙开口解释:“昭阳殿下误会了!母亲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
沈归楹弯起唇角,语气却显得有点冷淡:“那敢问孟夫人…是什么意思呢?”
昭阳殿下。
这四个字,足以点明沈归楹的身份。
孟氏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公主殿下怎么来了?是和宁丫头一起来的么?臣妇真的不是那个意思…臣妇只是一时气不过…”
“殿下千万别误会。”
姜伯游也着急赶上前:“内子一时言语无状,还望殿下见谅…”
“本宫为什么要见谅?”
沈归楹眨了眨眼睛,眉眼弯了一下:
“姜侍郎觉得…本宫有必要见谅你们么?”
“而且…”
“本宫今日,倒是真的长了见识了。”
长了见识…
众人被她这话说的心口都是一紧。
而姜雪宁,她早就在听见声音后,就又一木棍打在左边那婆子的背上,疼得对方趴到了地上,才把棍子扔到地上,拍了拍手。
她一直在听他们说话。
谢危则立在姜伯游身边,也停下脚步。
沈归楹说着,抬眸看向谢危。
因是直接从内阁出来,他里头穿的是一件玄黑的交领深衣,层叠地覆到脖颈下方,露出突起的喉结。外面官袍褪了,倒是少见地没有穿寻常的道袍,而是换上深蓝绣银色云雷纹的鹤氅披上。
身如山巅一柄剑,眸似崖底两捧雪。
比起往日那隐世高人一般的道袍,今日虽也清风明月似的超尘,可又多了几分千仞高的凛冽贵气。
见她看过来,谢危便知道她是要他说话了。
谢危有点无奈。
…明明是来与他见面的,偏偏还要管一回闲事,还要让他出面说话。
不过…
姜府内里的情况与姜雪宁素日的作风,他看似局外人,实则知之甚详。
想到了这里,谢危的目光便落在姜雪宁身上,又往孟氏、姜雪蕙与地上那根木棍上晃了一圈。
“殿下有所不知…”
沈归楹停顿得太久,孟氏实在是不知道她刚才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心里惴惴不安,便只能试探性地开口:
“我家这位二姑娘…她总出去胡闹瞎混,臣妇有心管教于她,可她猖狂惯了,半点不服,所以我这才…而且殿下方才应该也看到了,她居然还要抄起棍棒打骂下人!长此以往,我姜氏的门风还不叫她败个干净!”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臣妇并非刻意这般…”
并非刻意这般?
沈归楹只觉得有意思。
谁也不愿外人瞧见自己家中不好的事,偏生眼下就有外客,扫一眼便知关键在姜雪宁身上,便道:“这些日京城里风言风语的确传得到处都是,宁丫头,你母亲的话虽杞人忧天了些,可也是有些道理的。也将双十之龄预备着谈婚论嫁,便是为着自己好,也该收敛些了。今日先不追究,你们各自先回去吧。”
姜伯游这话看似说了姜雪宁,可实在有点重重拿起轻轻放下的意思,孟氏原就满腹怨气,此刻难免失了分寸,甚至都忘了沈归楹等人的存在,表露出几分不满:
“可是老爷,若非她败坏家门名声,拖累蕙姐儿,今日蕙姐儿又怎会遭人耻笑,只落着个侧妃之位?!”
姜伯游瞬间变了脸色。
姜雪蕙也意识到孟氏这话在此刻说来十分不妥,一拉孟氏的衣袖便想要先劝她一道离开。
可没料想,先前在旁边立着半天没说话的谢危,突地笑了一声。
他本谪仙面容,笑起来煞是好看。
可温温然嗓音出口,无端让人生出几分不安,竟向着孟氏道:“临孜王殿下的侧妃之位,夫人尚嫌不足吗?”
孟氏愣了一下。
沈归楹也不由得眯了眯眼:“夫人的意思是…我王兄的侧妃之位,配不上姜大姑娘吗?”
孟氏浑身冒出一阵冷汗。
她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她居然在昭阳公主面前,说出了这样的话!
她真是…嫌自己命大!
还有谢危说的话。
这位谢少师她往日也曾见过,姿态温文,有古圣人之遗风,说话也使人如沐春风。
可此刻的话…却让她有莫名的悚然之感。
是单纯不满她的话…还是有别的原因在里面?
沈归楹掏出锦帕手,打量姜雪宁一番眉头便轻皱了一下,而后顺手将锦帕递给她,却是头也不抬地续道:“宁二姑娘此前年幼,夫人为一点小事责怪一个没有被好好对待的孩子,实在有些偏颇了。”
孟氏面色一僵。
她面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
但是因为沈归楹公主的身份,她不敢计较什么。
姜雪宁其实不很在意自己身后发生的事情,接了沈归楹那锦帕后,却有些纳闷。
是她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她拿起来往脸上擦了擦,可锦帕上干干净净,半点污迹也无。
沈归楹便提醒她:“手。”
姜雪宁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两手都是灰泥。
该是方才抄起木棍打人时沾上的。
她“哦”了一声,道一声“谢过殿下”,便擦起手来。
沈归楹漫不经心打量她,竟没从她面上看出明显的喜怒,方才扔下棍棒时那一闪而过的悲哀与讥诮,仿佛从没存在过一般,连带着身后立着的人似乎也不是她至亲。
有时世间越是至亲越是伤人。
在这一点上,沈归楹觉得姜雪宁和谢危应当有很多共同话题要聊。
不过这个想法她没有过多思考,只是看她把雪白的锦帕擦得一片脏污了,便淡漠地笑了一笑,抬眸看向孟氏:“贵府内宅阴私,外人确是不知。姜侧妃身世旧事虽过去许久,又养在夫人膝下,报作嫡出,原也应该。总归皇室未察。”
“只是…皇兄和王兄他们未察,不代表本宫未察。”
“夫人若不知足,我恐怕救非要翻查追究了——届时被皇兄和母后知晓,盖个欺君的帽子到底不好。”
“本宫喜欢宁二姑娘,所以,难免见不得她受委屈。”
“所以,还望夫人对宁二姑娘…”
“放尊重些,可以么?”
没有半点锋芒的声音,落入人耳中却溅起一地惊雷!
孟氏心底大为震悚。
抬起头来对上沈归楹,却是一双温和深静、笑如春山的眼。
她不明白,昭阳公主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难道是…
她下意识看向姜雪宁,却见对方显然也有几分惊讶。
姜雪宁的确惊讶。
不过很快,她便反应了过来。
——是谢危。
谢危和沈归楹那般关系,沈归楹知道这件事情,并不奇怪。
至于谢危为什么知道…
孟氏想不通,姜雪宁却是想得通的。
孟氏只知谢危乃是姜伯游的同僚,姜雪宁宫中的先生,却不知四年多以前姜雪宁从田庄回京,正有谢危隐姓埋名同行!
早在那时,姜府这些秘密他便了如指掌了。
孟氏顾及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姜雪蕙的面子,假称姜雪宁这个女儿是大师批命送去庄子上住着避祸的,将二者身世的隐秘瞒得极好,哪里能料到会被一个看似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沈归楹一语道破?光是“欺君”二字便让她禁不住地心惊肉跳,面上也瞬间没了血色。
连姜伯游都有些没想到。
沈归楹一个公主,为人处世温和纯良,行止挑不出差错有其气度,所有人几乎都已经习惯了,自然也包括姜伯游。
方才这看似温和的一番话语里,更藏着万般的凶险!
只是比起惊慌来,更多的是意外——
意外沈归楹,也意外谢危。
原以为谢危在宫中当先生,纵然对自己这不成器的女儿多有照顾,可想来也只是看在同僚的面子上,该不至于发自心底地器重宁姐儿,对她另眼相看。
可眼下看,似乎并非如此。
还有沈归楹。
他此前只知道宁姐儿得乐阳长公主器重,没想到昭阳公主也喜欢宁姐儿。
话到此处,再多说一句只怕都要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姜伯游为官多年,素知收敛的道理,也庆幸沈归楹这话面上说得温和,无论如何都有台阶下。
所以他立刻开口应下:
“昭阳殿下说的是,臣和内子都听清楚,也知晓了,日后必然会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