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如梦(47)
“游侠的剑才需鞘,将军的剑却不用。便是哪一日要出远门,它藏在鞘中也不会太久,鞘该要收剑的人自己配的。”
游侠的剑才需鞘。
将军的剑却是要上战场的。
年少的人总是锋芒毕露,待其长大成熟,便如利剑收入鞘中,变得不再逼人,有一种被世事打磨过后的圆熟。
姜雪宁希望,这种打磨,不是来自这种跌宕命运的强加,而是源于少年最本真的内心!
是以,只赠剑,不赠鞘!
沈归楹记得燕临似乎的确说过这种话,但是她自然不会因为对方这句话去做什么,所以她口中的“有人”,乃是姜雪宁。
但燕临必然误会了什么。
那,就与她无关了。
因为她说的是实话。
只是别人,自己误会了而已。
如沈归楹所想,燕临的确误会了。
他唇角弯起,伸手便握住了剑柄,手腕轻轻一转,长剑便已在掌中。
不再是他往日一看便是勋贵子弟所用之剑。
此剑锋锐,冷冽。
甚至狰狞。
光映秋水,却是无比地契合了他心内深处最隐秘的一片萧杀。
延平王一看便忍不住拍手,赞道:“好剑!”
沈芷衣跟着起哄,心里其实好奇自家楹楹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份礼物,却也没有多想,只笑道:“叫青锋来,跟你比比,试试剑吧!”
燕临便无奈地一笑。
但此刻距离冠礼举行还有好一会儿,也的确是无事,便一摆手叫青锋去取一柄剑来,与自己一试,眉目间的洒然,依稀还是旧日模样。
沈归楹弯着唇角站在台阶前看着。
燕临回首望向她,眸光闪烁,声音很轻,也很认真::“这样的生辰贺礼,我很喜欢。”
沈归楹面不改色:“就怕没赶上呢。”
不过不是她怕。
燕临冲她笑起来,眉眼里都晕开柔和的光芒来,异常笃定地道:“不会的。天下谁都可能会错过,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即便将来,也许我不能娶你;
即便往后,勇毅侯府一朝覆灭。
相信他要等的楹楹一定会来,便像是相信烈烈旭日都从东方升起,滚滚江河都向沧海汇聚一样,是那样理所应当,毫无怀疑。
沈归楹的心绪又复杂起来了。
站在她眼前的少年,如此笃定,可他永远不会知道,的的确确是可能会存在那样一种他以为不可能的可能的——
如果不是阿姐,如果不是谢危,如果不是姜雪宁…
她不会来。
谢危来得不算早。
今日不上朝,他的府邸就在隔壁,既不搭乘马车来,也不用人抬轿子,只带了剑书,款步出门,不一会儿便到了勇毅侯府门口。
管家远远见着他便立刻躬身来迎。
谢危既要替燕临取字,可以说今日来的众多宾客中,最重要的便是这一位,管家几乎是亲自引了他入内,笑着道:“谢少师可算是来了,侯爷专门交代过,您今日若来了便先请到他堂内坐上一坐。”
谢危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裳,云纹作底,渺然出尘。
步上台阶时,俨然九天上谪仙人。
他望了管家一眼,随同他走入府中,望两旁亭台楼阁,却有一种如置梦境般的恍惚,只问:“侯爷这些日来的病,可好些了吗?”
管家便叹了口气,苦笑:“这光景哪儿能好得起来呢?前不久还同世子爷喝酒,劝不听。不过禁府这些日来啊,脱去俗务,倒难得有空常与世子爷在一块儿,病虽没好全,心情却舒畅不少。”
“是么…”
谢危眨了眨眼,呢喃一般道:“那也好。”
勇毅侯燕牧住在承庆堂,正好在庆余堂后面。
去承庆堂便会路过庆余堂。
一路假山盆景,廊腰缦回,看得出是一座已经上了年头的府邸,不过雕梁画栋许多都有了新的修饰,府中草木跟与二十多年前截然不同。
谢危走在这里,竟觉很是陌生。
庆余堂临水,水里还有锦鲤游动,靠近走廊这头,则栽着一棵高高的樱桃树。
大冬天树叶早已掉完了。
不过它生得极高,几乎越过了房顶去,有些枝条甚至都穿到走廊的顶上,站在下方看时,高而萧疏的树影支棱在灰白的天幕下,仿佛能使人想见它在炎夏时的青绿。
谢危望着,有些收不回目光。
管家见了只当他是有些疑惑偌大一个勇毅侯府怎能容忍这一棵树长成这样,只笑起来道:“您别见怪,这樱桃树是侯爷当年为表少爷亲手栽下的,长了二十多年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神情不大自然起来。
大约是猜谢危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补了半句道:“就是当年薛燕联姻,定非小世子…”
谢危搁在身前的手指慢慢地压紧了,仿佛这样能将内里忽然汹涌的一些东西也压下去一般,慢慢道:“原来如此。”
说话间已到了庆余堂前。
一干少年人皆聚在此处,刚看完燕临同青锋试剑,都齐声道好鼓起掌来,乍一回头看见谢危都吓了一跳,纷纷停下来转身行礼:“见过谢先生!”
燕临望着谢危,目光深深,没有说话;
沈归楹虽知道谢危要为燕临取字,也没想到会在这府邸深处遇到他,怔忡了一瞬,便与旁人一道行礼。
谢危注意到她,但并未说什么,只对着众人道:“不必多礼。”
他眸光一转,便看见了燕临手中提着的长剑,开口要说些什么。
可没想到,前方那樱桃树背后竟传来一声“喵”的叫唤声。
一只雪白皮毛上缀着黄色斑点的花猫追着什么飞虫,异常敏捷地从树后窜了出,竟往谢危所立之处奔来。
他瞳孔一缩,身体骤然紧绷。
众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沈归楹抬眸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到底还是率先一弯身,伸出手去,将这只猫截住,抱了起来!
小花猫落进她怀里,便再没法往前了。
它有些惊慌,喵呜地叫唤。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转落到了她的身上,有些惊讶于她忽然的举动。
不过顾忌着她的身份,谁都没有说什么。
沈芷衣自然没有那个顾忌,她惊讶地眨了眨眼,而后拉着沈归楹道:“楹楹,你什么时候喜欢猫啦?”
沈归楹弯起眼眸笑:
“也不是很喜欢,不过,这一只很可爱,不是么?”
沈芷衣顿了顿,有些一言难尽。
…虽然小花猫的确很可爱,但以往楹楹也不是没有见过更可爱的…也没有表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她一直以为楹楹是不喜欢猫…原来…是喜欢这种啊…
虽然这么想,但沈芷衣自然也不可能说出来,所以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楹楹说的没错。”
“的确…很可爱。”
说着便开始逗起猫来。
其他人自然也开始关注起沈芷衣的动作。
沈归楹微微侧眸,看了站在原处僵硬着身子偏没挪动半步的谢危一眼,只似无意一般抬起手来轻轻抚摸那小花猫,宽大的袖袍便顺势将那猫儿遮了大半。
谢危无声地望了她一眼。
众人的目光都被姐妹二人吸引,倒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方才谢危那一瞬间的僵硬,待重新转过目光时,谢危整个人已经毫无破绽。
燕临是主人家,自然要招待客人,是以只能强行将目光从沈归楹身上移开,而后好奇地看向谢危,恭敬询问:“谢先生是要去承庆堂寻父亲吗?”
谢危没说话。
管家便替他答了。
燕临便点点头,没再询问了。
因知一会儿便要行加冠礼,众人都不敢多言耽搁谢危的时间。
当然,谢危原是他们先生,本也没有太多的话好说。
是以寒暄过几句后,管家便引着谢危,从回廊上走过,绕治后方的垂花门,往承庆堂方向去了。
眼见他走远,沈归楹便也松了手上的力道,那不安的小花猫得着机会,立时便两腿一蹬,从她怀里窜了出去,“喵”地叫唤一声,一溜烟地跳上栏杆,消失在水边堆叠的假山之中。
细细的刺痛之感,从手腕上传来。
沈归楹垂眸一看,腕上不知何时竟划下了一道血痕。
一看就知道该是抱猫时候被它扑腾的爪子抓伤的。
她面上表情不变,只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袖子,挡住了那抹血痕。
沈芷衣还看着谢危消失的方向,忍不住用胳膊捅了捅燕临,调侃起来:“满京城勋贵子弟,往后就属你燕临面子最大了,竟能请得谢先生来为你取字,可不知要羡煞多少人了。”
燕临也这时才收回目光。
他微微垂了垂眼帘,道:“多半都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吧。”
延平王却不管这么多,径在一旁起哄,道:“不管不管,总归是好事一件。眼看着还要个把时辰才举行冠礼,今日大家来都是客,燕临你是主,主随客便。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可得招待招待我们吧?”
燕临笑看他:“你想干什么?”
延平王年岁还不大,朝左右看了看,像是怕被谁发现似的,才眨了眨眼道:“有酒么?”
众人听见便不由得一齐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