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魔尊莫怪,老奴并非有意冒犯您,而是王上实在不方便见您,您若是有何急事,亦或者有重要物件非得要给王上,可叫老奴带为传达。”
说话的老人须发皆白,清瞿的脸上沟壑纵横,他像殷韶恭谨地行了个人间旧朝的礼,说话时声音是老人特有的沙哑,语气却不卑不亢。
“不方便见我?”殷韶蹙眉,道,“这是为何?我记得我最近虽做过不少混事,但好像都没有触及到冥王他老人家的忌讳吧?”
“个中缘由,主上也未曾告知老奴,只是吩咐老奴,不能让您见他。不知是何重要紧急的事,竟能劳烦您只身前来问询王上?”
见老者闪烁其词,殷韶也不再追根究底,道:“紧急谈不上,但的确蛮重要的。”
语罢,殷韶右手便已覆上双目,墨色的灵力入眼,携出一点光芒,是暮色四起,入夜,月光如水的颜色。
“烦请郑伯告诉冥王,紫幽凝本为冥界至宝,十三年前老魔尊因在下眼疾借为药用,实属不敬,还望他海涵。如今,这眼疾于在下已无大碍,此物便理当归还于冥界,冥王恩惠,在下铭记于心。来日若有用得上魔界的地方,在下必鼎力相助,在所不辞。”
紫幽凝离体,久违的黑暗和疼痛让殷韶极不适应。
他忍下疼痛,凭灵识准确地看向郑伯,认真道。
郑伯面上浮出些微的诧异,又很快归于平静。
他躬身双手接过紫幽凝,问:“可还有他?”
“还有……”殷韶堂堂魔尊,此刻却像是怯了,声音都在颤抖,“郑伯,上次我问的那个人……真的……是……死胎?”
郑伯颔首低眉:“不敢欺瞒魔尊。”
“……好。”说罢,殷韶扬长而去。
冥宫上接酆(feng一声)都(du一声),地处九幽中央,那是冥界最是阴寒处。
在那里,目之所及,只有浩瀚无涯的玄湖水寒彻骨髓,因而能从玄湖之上直至冥宫的,古往今来,也不过玄女一人。
玄女正是首任冥王,她在玄湖的孤岛上用灵力凝成了冥宫。
后来,为使普通人也能入冥宫,玄女便在那里设了结界,使其与地府相通,于是以后上至六界各位首领,下至尚未开悟的灵魄,都可以去冥宫一游——当然,能活着回来,而不被冻死,那也是自己的造化。显然,郑伯是有造化的那一类。
到了冥宫,郑伯将紫幽凝呈与冥王,并把殷韶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他。
冥王耐着性子听完了,俊俏却又冷若冰霜的脸上阴晴不定。
他拿起冥印,在面前跪倒在地,紧张得瑟瑟发抖的鬼差呈上来的投胎请愿书上盖了章,即准许他转世还阳。
放下冥印,冥王不耐烦地将请愿书一把扫下桌案,轻薄的纸张在空中旋舞片刻,才落在了那鬼差面前。
纸上的印记鲜红欲滴,巴掌大的一块图案,却好似能将鬼差冷了千载的魂魄都燃烧起来。
“多谢王上,多谢王上……”
他连连叩首,随后脚步踉跄,却又极其快速的出了冥宫。
不用想也知道,他现在要是个人,早该涕泗横流了。
冥域的鬼差之前或为孤魂,或为厉鬼,被冥王降服后,一律需要攒够阴德才能回人界。
千秋过后,鬼差大多早已忘却前尘,唯一不随年华流转而淡去的,是对还阳重生的盼。
毕竟,尘封的过去尘封不了的,是日月照临的广阔人间。
冥界太冷了。
“本以为只是竖子无知,不料他竟还这般不识抬举!”在冥宫待久了,冥王原本温润如玉的声音也如玄湖的寒水一般,冷得刺骨。
郑伯没有插话,他看得出来,冥王这回是真生气了。
自从他在冥界见到冥王后,就从未见过他这般生气,而且看冥王那副几欲暴起宰了殷韶的模样,郑伯却察觉到一丝诡异的……委屈?!
郑伯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老眼昏花看错了,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冥王手中毛笔应声而断。
郑伯:“……”
冥王用的毛笔都是仙界送的,笔杆的材质在越冷的地方就越坚硬,在冥宫就更不用说。
可方才冥王却将那堪比金坚的笔杆折断了……
“罢了。”郑伯忐忑间,听冥王状似波澜不惊地吩咐道,“近日魔界也不太平,你挑几个能干点的鬼差给他送过去。赶紧!”
郑伯应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去,冥王又突然叫住他:“慢着!”
只见冥王颇不耐烦地从袖中取出一条玄绫,扔给郑伯:“那小子还了宝物,现在怕是不大好受,你就告诉他,用这条破布蒙住眼睛,即可抑制疼痛。还不快去!”
郑伯匆忙的逃离了冥宫。
三日后,魔宫。
赋迁终于脱离了迷药的掌控,醒了过来。
房间里很黑,魔界的阴冷让他感觉被窝以外的地方就是他乡,于是他本能的往被子里缩。
“醒了?”殷韶的声音响起,赋迁打了个激灵,诈尸一般连人带被子地坐了起来。
殷韶:“……”
不就是喊了他一声么?这么大反应,至于么?
又看赋迁好像实在冷的受不了,一双大眼睛却盯着地上,等待他的吩咐。
殷韶无奈地提醒:“快先把衣服穿好。跟你说过的,魔界比人间更冷。”
赋迁身上还穿着那件雪白雪白的小棉袄,却根本御不了魔界严寒。
他双手在床上摸了又摸,怎么也找不到另外的衣服。
他心里慌张,殷韶看不过去就掀了他的被子给他套上。
等等,被子?
赋迁定睛一看,原来自己刚刚一直盖的“被子”是一件比自己身体大很多的衣服。
披上衣服后,赋迁顿觉暖和了许多。
殷韶的动作还在继续,他仔细地为赋迁整理好衣衫,束紧了腰封。
赋迁……赋迁,此刻简直就像只受宠若惊的兔子,要知道在这之前,就连他的养母都难得亲自给他穿衣,买主们就更不用说,能让他穿暖已经算慈悲了。
“过来。”
殷韶转身向外走去,赋迁急忙翻身下床,亦步亦趋地跟上。
可是这件衣裳对现在的赋迁来说实在太过宽大了,方才坐在床上尚且看不出来,眼下走在地上,那衣裳的长袖便与裙摆一同拖曳在地。赋迁索性把下裳抱着,也不管双腿冷的直打哆嗦。
赋迁走的太过匆忙,以至于刚走没几步就被自己的双腿给绊了一下。
完了。
这是赋迁心里仅存的一个想法。
不是因为他会被摔疼,而是他披的衣服只凭触感就知道用料上乘,绝非那件小棉袄所能比拟。
他提着下裳走,就是为了不让地上的灰弄脏这么好的衣裳,岂料弄巧成拙,这么一摔,恐怕整件衣服都要“遭殃”了。
赋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但身子就像被空气托住一般,并没有往下落。
他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周身笼罩着一层暖黄色的光,是薄暮时分,秋浅云霞的颜色。
没来得及反应,那光芒就像一股无形的力扶正了他。
“是我疏忽了。”殷韶说着,解下了那件少年人的衣装。
赋迁低头,不敢看他,更不明白主人为何会说出这样带着几分自责的话来。
身上又只剩下那件小白袄,却因那层光芒,赋迁丝毫不觉得冷。
“这层结界可御魔界阴寒,光亮在否全凭你心意。”
他这话点醒了赋迁。
是啦,自己现在被带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不对,不能说全新,因为私塾的先生曾经是讲过的。
魔族、魔修,以及与人间一样广阔,却不见天日的魔界。
赋迁看了看主人的脸,大吃一惊。
借着结界的光亮,赋迁在黑暗中看见,殷韶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黑色的布。
主人的眼睛昨日还清亮得可以为镜,今天怎么就……
他不敢再细想。
遮了眼睛,殷韶显得更温柔了些,赋迁先前的害怕、胆怯蓦地消了近半,鬼迷心窍般,抬手在殷韶眼前一晃。
殷韶仿佛没有察觉,他把衣服收进乾坤袖中,便拉起赋迁的手,走向房门。
到了门前,殷韶抬手想拉开门,门却在他的手触及之前自行打开。
殷韶忙把身子往后倾,险些没被门撂倒在地。
托他的福,赋迁再一次差点摔跤,所幸主人拉紧了他,终究没让他患难。
灵力高深却被房门偷袭,赋迁认为主人应当十分生气才对,可他站稳后,只是怔了怔,须臾,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重归于平静。
他领着赋迁走出那意图搞偷袭的房门,进而在被冥火照亮的幽深长廊里穿行。
赋迁心想,这里除了光线暗淡,四周阴冷,不像魔界,倒像是人间的皇宫。
两人最后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这一次,殷韶没再抬手,房门不出所料地自行打开,像个忠诚的奴仆,又像只温驯的宠物。
这个房间比之前那个亮堂许多,凭看内部陈设 ,赋迁初步判断,这是一间书房。
以前汉中的无名小村里,有个孩子被爹娘出租去给别家少爷当书童,每次回来总是趾高气扬地吹嘘,当书童是多么多么安逸,那少爷家里又是多么多么豪华,书房里的摆设是多么多么文雅云云。
赋迁当时虽小,但对那书童神乎其神的描述却不为所动,毕竟在付济林被贬前,他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官家少爷,有着自己的书房和教书先生——当然没有书童,付济林为官清廉,每月的俸禄也仅够家中的开支而已。
因此,赋迁书房里也没有太多值钱的东西,他看到这满屋的宝贝后惊叹不已。
来不及惊叹完,殷韶就让他坐在一个小方桌前,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和镇纸、熏炉等物,样样价值连城。
“你会写多少个字?”
“五百个以上。”
“不错。”殷韶欣慰道,“写来,我看看。”
赋迁心里一沉:写来看看?!主人的眼睛不是……
“修行之人,哪怕是个魔修,一旦入道,便开了灵识,以便更好地感知天地灵气,如有必要,亦可替目识物。”殷韶解释道。
赋迁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想的出神,不知不觉就把心中所想宣之于口了。
“谢主人解惑。”话是这么说,可赋迁心里的疑惑在听了殷韶这般解释后,却愈演愈烈。
这么说来,主人算是能看见了啊……
赋迁一边研墨,一边想主人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了。
他年纪虽小,但一心二用的本事无师自通不说,还练得炉火纯青。
最厉害的一次是他一边打算盘,一边给隔壁青楼的姐姐打小分排名次,然后发现那青楼的花魁娘子好像不如点心铺的李姐姐漂亮,再然后——
再然后他的账目算得一塌糊涂,自己收拾不过来,只能请刘端英帮忙,最后刘端英收拾好账本上的一片狼藉,也收了他。
挨了收拾,赋迁也不见收敛,许是仗着刘端英的处罚不重,依旧我行我素。
直到刘端英实在忍不了他的屡教不改,罚他彻夜不眠地抄了一千遍九九乘法表,他才设于老板娘的威严,脱胎换骨般痛苦地改一心二用为一心一意。
“在你这个年纪,字迹就能这般灵秀,想来必是经人指导过。那人是谁?你爹么?”
“是的。 ”赋迁道,“还有一位私塾先生。”
“私塾先生?”殷韶笑道,“看来,我这是捡了一位小公子啊。”
赋迁:“赋迁不敢。”
殷韶: “有何不敢?”
赋迁:“……”
你为主,我为奴,在主子面前,奴才又有何资格,自称公子?
“罢了,废话少说。”殷韶道,“你去把那边书架最底层的那本书拿出来,通读一遍,生字做上记号,明日我教。”
说罢,便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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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文笔不大好,各位客官请见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