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赋迁照主人的吩咐,找出了那本被主人称为“书”的小册子,通读一遍。

书名《横塘策》,合辙押韵,辞藻华丽,是一篇极好的骈文,写的是横塘秋景意萧索,叹的是物在人非万事空,字里行间皆是吊古伤今。

赋迁读着读着,突然就哭了。

文中意境感染倒是其次,主要是因为赋迁不会的字实在太多,读完一遍,那小册子就被批注得面目全非。

次日,赋迁闲不住,将满是尘埃的书房打扫干净,又将一位玄衣少年送来的一日三餐也吃完了,估摸着是人间月上柳梢头时,他闻到了一股蔷薇花的香气。

殷韶来了。

殷韶一拿书就蹙了眉:“这么薄?”

他散了神识,看见“横塘策”三个大字,愣了好半天才道:“是我记错了。”

赋迁的心随着他的话,先是跌到了谷底,然后蹦到了云端。

还以为不止这么多呢,原来是记错了,我就说嘛,那么高深的文章怎么可能是我这个年纪该学的呢?

赋迁喜滋滋地想。

“那今日……”殷韶顿了顿,道,“便无事了。”

他用灵力把自己和赋迁传送到卧房,累极了似的往床上一躺,让赋迁背学过的诗给他听。

赋迁会背的诗不多,不消片刻便背完了,但殷韶没让停,他只能硬着头皮把那些诗翻来覆去地背,直到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殷韶一直躺在那,像是睡着了。

赋迁找了杯水喝。

魔界哪来的水?想必是主人从人间带来的。

赋迁想,此刻的人间,该是漏断人初静了。

殷韶丝毫没有要起的意思。

赋迁躺到了地上,结界仿佛给他盖了一床温暖的棉被。

他枕着细胳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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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迁本以为自己做了魔修的仆从,往后的生活合该腥风血雨永无宁日,可现实与他的想象背道而驰。

那是一段极平静的光阴,安宁的不可思议。

殷韶从不对他发脾气,甚至有时会对他温和地笑。

主子如约教他术法玄通,授他武功,还教他习文断字,训他以圣贤之说。

赋迁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主子明明是魔修,为何像私熟先生一样教他这些。

赋迁在魔宫住了三年。

三年里,唯一算得上大风大浪的事,就是一次,赋迁实在受不了孤寂,试图逃回人间。

彼时,他书法略有小成,且蓄谋已久,所以他逃出魔宫时,连殷韶都没能察觉。

直到赋迁遇上了巡查的魔族士兵,并与之缠斗时,殷韶才发现不对。

若非主子及时赶到,赋迁就该成为这群魔族士兵的补药了。

事后,殷韶问他为何如此赋迁一句想家了,素来杀伐果决无情无私的魔尊眼前药绫湿润了。

殷韶:“你有这个心,掂量过自己的能力吗?”

赋迁:“……”

看看红着眼眶,像是要哭的样子,殷韶还是心软了:“等你的修为高到足以自保,我可以带你去人间。”魔尊金口玉言,“每月一次。”

赋迁高兴得连殷韶为此罚自己用手指蘸墨抄100遍《出师表》的“墨海深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从那以后,他更加刻苦的修行,还用小本子记着日子,就等一月一次的去人间的机会。

随着他的修为越来越高,殷韶带他在人间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们去了许多地方,也经历了许多事。

赋迁回了汉州一趟,去埋葬爹娘的大青山前焚香祭酒,殷韶面无表情地任由他哭成了花猫。

他们一起看了碧玉山河烟波四起,也见过潼关古道山河表里。

赋迁走过剑门关,知其难于上青天,也踏过西岭千秋雪,闲坐参微便度过了朔夜。

他在北国千里冰封日,围炉听殷韶漫谈六界事,也在江南盛夏里顺水乘舟,采了一篮莲子做羹。

只要是在人间,殷韶就从不轻易动用灵力,饮食起居也与旁人无异,看起来倒真像是在这烟火俗世中安居的凡人。

和殷韶一起游历人间,赋迁从不缺银子用,毕竟六界的灵脉十处里有九处都在魔界,殷韶又是魔尊,魔宫中随手拿一颗灵石,那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跟着主子,赋迁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心,对主子也越发了解。

殷韶喜甜厌辣,偏凉的菜总会多吃几口,太烫的绝不碰一下。

赋迁对此深感疑惑,却每次都迁就主人,多点凉菜。若有实在好吃的热菜,他会尽量吃的慢些,等它凉下来,主子就能尝尝了。

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这样,殷韶早已辟谷,断不会饿着,但赋迁就是不想让主人不吃东西。

另一个让他费解的就是殷韶非常讨厌酒,只要与酒有关,就没见他有过好脸色。

“主人,“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是什么意思啊?”赋迁捧着集市上自己信手买来的诗文集,问道。

殷韶:“兰陵盛产的美酒呈金黄色,散发着郁金的香气,盛在玉碗里,色泽如琥珀般晶莹。还有那个字念盛(cheng二声),不是盛(sheng四声)。”

赋迁听得眼睛都直了:“听起来好好喝啊,主人,我们下次就去兰陵吧,我也想喝美酒!”

殷韶沉着脸:“兰陵可以去,但小孩儿不能喝酒!”

赋迁乖巧道:“哦,那就不去兰陵了,我们去京城吧,景城可繁华了,我爹被贬后就再没去过了。”

殷韶:“好。”

京城秋风萧瑟时,赋迁捡起一片枫叶,夹在古籍中用作书签,忽闻吴姬压酒唤客尝。

赋迁望向声源处,那里人头攒动,竟都是买酒人。

过路人正在谈论那酒家的藏清酿对修为大有裨益。

赋迁了然,原来是藏清酿。

他曾看过的一本时兴闲书上说,这种药酒始现于前朝,一位好酒的修士酿酒时不慎将一枚普通丹药落入其中,谁知道酒酿成厚竟在增补修为上有数倍于丹药的奇效,根骨好的凡人喝了,甚至可以即刻入道。

当今乱世,群雄争霸,列国君主广招天下贤士,尤其以修士为重。

仙门顿时百家争鸣,修士们纷纷内(磕)卷(药)就连平头百姓也希望一搏,于是如今磕药成风,肯潜心修炼的人少之又少,灵石和灵药在人间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奢侈品。

可魔界就不一样了,魔族或魔修只有实力强到一定程度才能用灵石,这个门槛高的过分,通常只有魔尊才能达到,因此魔界的灵石便宜的吓人。

之前人族也常与魔修做灵石生意,但交换条件却是无辜幼童——生吃灵根是魔修增加修为的最佳方式。

所以前朝幼童总被拐卖,朝廷却坐视不理,好在新任魔尊加固了魔界与人间的结界,制止了这样的交易,不然人族恐怕岌岌可危了。

总之,殷韶绝不会缺灵药磕,要知道,赋迁平时的甜点都是味甘的灵药。

但是……

“能够增补修为……”上林赋能能自语鬼使神差的挤进了人群,费了好些力气,才买到一小瓶藏清酿。

“小孩儿不能喝酒,主人应该可以的吧?”赋迁攥紧了巴掌大的琉璃瓶,想着殷韶最近面白如纸的虚弱样子,以及他明显式微的灵力,心里无端的生出惶恐不安。

他压下心绪,哄自己一般:“是我多虑了。”

主人的实力很强,就算是魔宫中那位高高在上的魔尊,碰上主人,恐怕也只能斗个旗鼓相当。

自己担心他会有事,何异于杞人忧天?

回了客栈,一推开房门,就听殷韶道:“人进来,酒放外面。”

赋迁心里一沉,乖乖照办,顺手把门带上。

殷韶微愠,问道:“我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不成?”

这话可比秋风还冷,已经结丹的赋迁差点打了个寒颤,道:“不敢。”

殷韶放柔了语气:“为何买酒?”

“藏清酿可增益修为,买来……给主人。”

殷韶的怒气便这样轻易的就烟消云散了。

“我的状态你不必忧心,再弱,护你也绰绰有余。还有,我厌酒。记好了,别有下次。”

赋迁像吃了颗定心丸:“是!”

他的心定得太早了。

三载光阴流星一瞬,昔日一无所有软弱可欺的孩童抽芽般茁壮成长,变成了文武双全的俊俏少年,举手投足间尽是毕露的芒 。

白云苍狗,星移物走。

又一次,江南花雨凋落风中时,殷韶最后一次带他去了人间。

这次的游历长达十天,他们首次在人间动用灵力,从西域黄沙大漠,行至东海波澜壮阔,后来更是一路南下,在一片水秀山明中,看见了和光仙门。

和光门游离六界之外,神秘而又强大,门中弟子虽来自各界,也时常外出游历,除却扶伤救命,惩恶扬善,与外界便再无交集。

尽管如此,天下人对和光门也无不趋之若鹜,毕竟仙界近半的仙君都是和光门出身。

和光门地处西南缠烟岭,因其自诩泱泱大派,周围设有重重结界,一年一换,绝非等闲之辈能够自由出入的。

(和关门同款年抛结界,你,值得拥有!)

山门结界自然拦不住殷韶,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带赋迁走后门,等来了那位誉满天下的卫茫仙君裴无寂。

赋迁隐约猜到主子要干什么了,不安地拽了拽殷韶的袖子。

殷韶的声音聚成一线传入赋迁耳中:“你已经出师了。”

赋迁心里仿佛打翻了什么东西,咸涩淌了一地。

他不喜欢裴无寂,却不能忤逆主人的命令,更不能拒绝殷韶的好意。

他从来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冥火幽幽的宫殿,习惯了主人每日的教导,也喜欢上了与殷韶一同游历人间……

七问七答后,裴无寂便说要收赋迁为关门弟子,明日成礼。

殷商弃了魔首之尊,半揖到腰,谢过裴无寂。

出了门,赋迁突然从后面将殷韶拦腰抱住,仿佛丝萝依偎着玉树。

但是赋迁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变得修长有力的手臂,与当初藕节一般的孩童臂天差地别。

“ 又不是小孩子,撒娇做甚?”殷韶的语气温柔宠溺,与说的内容极不相符,“不合时宜。”

赋迁仿佛明白了什么,缓缓松开了手。

臂弯间失去的除了殷韶的腰肢,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赋迁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的东西!

昔日之事,宛若今朝流水,势必奔流到海,不能回溯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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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两个作者学习都很忙,所以以后周更改成月更,各位看官请谅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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