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钟离溯年幼丧母,几经辗转才回到人族。年幼的他第一次见到那位人族族长时,便从他眼中看到了厌恶。
他轻轻垂下眼帘。
呵,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感到厌恶吧。人妖之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尊贵威严的人族族长曾经犯下的错误,是他英明丰碑上的污点,是骨中刺。
族长不会怪罪自己年轻时的荒唐,不会承认是自己对不起妻子,而是干脆利落地把罪责安置在别人身上——若不是那妖族女子勾引,他岂会对不起妻子,若不是这人妖孽障,他又岂会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
人类即使明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也仍然会不遗余力的去找借口:看啊,我也只是迫不得已,我应该得到原谅。
而多么碰巧的,一个能够替族长承担错责的人出现了——那个男孩子,或者说,人妖之子。因此,钟离溯自幼时起的苦难便从未停息。一次次的鞭挞,无数的辱骂,血色在身上绽开,淌成小小的溪流,这些曾经在他身上无限重演过。
直到他长大了一点,才有了丝丝改变。男孩子聪明的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他是族长的长子,这便是他的优势。后来,慢慢地,他的势力逐渐强大,越来越多的人向他效忠,他们承认他的能力,而不是片面地盯着人妖之一的身份。
族长便不能再用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惩治他,或者说现在族长对他的感情,是忌惮。
于是在接到花引的文书时,那般毫不犹豫地把他送去魔域了。毕竟族长也明白,他往日那般对钟离溯,只说这个孩子对他没有感情都是往轻里的,只怕钟离溯不知道哪天就要夺了他的权害了他。
所以说 钟离溯,最好是死在魔域。
或者说,他是一定会死在那里的。族长想到那件事,心下稍安,转身上床,怀中抱着美貌的妻子,睡下了。
*
钟离溯也许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他现在的名字是厌之。
厌之端着一个木盒,站在花引房门前。屋子里亮着灯,昏黄温暖的光从窗棂里床头,明澈在地上,映出条条斑影。
盒子里装着雪莲。
共有十五朵。
这个数量是远远不够的。
山上的雪下的很大,他找遍了整座山,也不过采到十五朵。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屈指叩响了门。
屋里除了花引,竟然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位妖族少主和花引面对面坐着,囚玉侍立在一旁,手捧着果盘,里面是已经剥好的荔枝,露出白嫩嫩的肉儿来。
只见两人中间的木台上摆着一面棋盘,盘面黑白两色棋子吞围并合,元魄手持一枚白子,正轻轻落下。
盘面白色经向相连,黑子已岌岌可危。
花引斜靠在椅背上,撇过一眼,隐隐划过一片晦芒,她似笑非笑的勾唇
“你这心思倒是缜密。”
元魄微微颔首:“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在殿下面前献丑了。”
厌之站在一旁,安静的端着木盒,他轻轻扫过棋盘,没有说话,而花引好像才注意到他,吩咐锁玉把木盒拿上来。
木盒很轻,至少不是装有一百朵雪莲该有的重量。
她也没问为什么数量不够这种蠢话,本来就是为了罚他才出的任务,能完成才怪。就是这十五朵都比她预期的好得多:本来以为了不起能带回来十朵。
“去外面跪着”她故意没说什么时候能起来。
厌之后退半步,端正的行了个礼。少年的发有些凌乱,衣服上有许多细小的裂口,密密麻麻,是从山上带回来的伤,他一刻不停的赶回来,一刻不停的回来,接受惩罚。
厌之慢慢走出去,许是山上的风太过肆虐,挟着雪铺天盖地的降临万龙城。
少年缓慢地屈膝跪下,双手搭在膝上,他微垂着头,任由雪压上他顺直的发,慢慢地,铺上他簌落的睫。
四周很静,入耳的是纷扬白雪接触大地时的微小簌簌声。
他回来之后,什么都没有说,仅有的发出的声响,是进屋时屈指敲门声。
厌之跪在门外,外面是洋洋洒洒似鹅毛天降的寒雪
花引坐在屋内,屋里亮着温暖的灯光,火炉的热亮无私的传递道每个人身上。
她又用银签子扎了荔枝来吃,那甜味好像淡了,又似含了喂喂地苦。
花引一下子失了兴趣。
女子转过身,纤长的玉指从棋罐里捻出一枚黑子,按在了那个早就计划好的位置。
顿时,棋面形势逆转,那一只被白色压制的黑子似狡猾的猛兽,悄然设下陷阱,现如今终于完成了所有的计划,它便露出藏匿已久的峥嵘利齿,带着不可逆转之势,令对手插翅难飞。
大局已定。
元魄有些失神地看着棋面。
“行了,天色已晚,本宫倦了,你回去吧。”
“放心”她手指卷着头发,一圈一圈地缠绕“事情明天就该有个说法了。”
帘外雪飘,翠幌香凝灯火消。
四周空茫茫一片,只余月色慷慨伏于雪上,折出满地辉光。
玲珑披着狐裘,悄悄潜入院中,只一眼,便看到那跪得挺直的身影。花引一行人刚到万龙城的时候,没有与玲珑打过照面,因此,哪怕知道钟离溯会受些磋磨,但也觉得不会太过。
哪里想到那魔域四殿下如此心狠,竟然硬生生让她的钟离哥哥跪在雪中,也不知跪了多久!
她心中又酸又涩,既是焦急,又是心痛。
少女连忙接下狐裘,几乎是小跑过去,拂去落在他肩上的雪,把狐裘披在少年单薄的背上。
触手即使冰凉的体温,睫上凝了霜。她跑过来时,踏过蓬蓬的雪,咯吱咯吱声很是明显,可他却没有反应,不只是睡过去了还是已经昏迷。
许是厌之跪得久了,玲珑刚碰到他,人便向前倒去,落入了她怀里。
——女孩有一瞬间的旖旎心思。
但很快,便被担忧漫过:怀里的人真的瘦得厉害,这样看去,少年深邃的锁骨清晰可见,露出的皮肤比雪色更要白上三分,侧眼,便是如玉的耳垂。
玲珑静静抱着他,四周仍旧纷扬的雪,一点一点的落在两人的头上,肩上,甚至落在了她的眉毛上。可她心中却无比宁静,甚至想着,就这样一直抱着他便好了。
就这样便好。
少女温暖的体温渐渐传递到少年冰冷的躯体。玲珑感到他纤长的睫微微颤动,霜化了,他的睫毛湿漉漉的,玲珑有些痒。
他醒了。
玲珑却闭上眼,忍不住去想他现在的样子:他刚刚醒来,眼中带着茫然,长发披散垂下,乖巧的伏在他肩头——一定很可爱吧。
于是她抱住她的手又锁紧了一点。
她其实有点紧张。
钟离哥哥会不会觉得她这样不矜持?那可不行,她希望自己在心上人眼里一直那样可爱温柔,温婉知礼。
却听到他微微低沉,却带着沙哑的声音。
“…蜜人”
少女的心咯噔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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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之却愣住了。
蜜人……是谁?
刚刚醒来的那一刻,感受到自己被温暖的温度包围,熟悉感瞬间将他淹没。仿佛在很久以前也有人这般环着他,很安心,很开心。
那个名字几乎是非常自然地吐露,就像是曾默念了千百遍,才能这般刻骨铭心,不敢忘却。
“钟离…公子”轻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他手撑着地直起身,看向眼前的少女——是万龙城千娇万宠的少城主,玲珑。
“玲珑姑娘”身上披着狐裘,他是万没有这样珍贵的东西,想来是这姑娘给他披上的。
女孩却红了眼眶,声音湿润:“我,我就是偶然路过,看到你一直在这…坐着,觉着担心,怕你出事,这才把我的衣服借你披一下”所以,我没有不矜持,只是…喜欢你。
“我知道的。”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已经清明,少年嗓子还是哑的,所以声音跟清,仿若呢喃:“我知道,谢谢你啊。”
玲珑眨了下眼睛,眼泪差一点掉下来。所以说,不告诉我蜜人是谁吗?
她的心仿佛压了一块重石,直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不然怕自己的狼狈被他看到,于是草草告别,利落地转身,步履凌乱,像是落荒而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