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卷【策反】

蛟山.

先贤大殿内，长明灯幽幽吐息着光芒.

鲸油熬制的蜡炬足有碗口粗，这里看不到日月辰光，唯有灯花流落，淌成缠绵烛泪，昭示着时光的流逝.

华碧楠披着白狐裘锦袍，坐于高位。他支着额角，正在闭目养神.

这个位置原本是徐霜林坐的，当初他看着徐霜林炼制出一枚枚珍珑棋，造出极乐与炼狱，一心奢望自己的师尊能重归人间.

他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可惜终不能留.

就像周丹泰一样.

他本来计划以后慢慢收拾周丹泰，不想在儒风门他自己先选择结束他悲惨的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突然开了，厅堂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华碧楠没有抬头，只淡淡问了句.

华碧楠：“你来了”

光可鉴人的砖石上，一位男子站定。这个走进来的男人披着雪白斗篷，帽檐很低，看不清脸。他停在大殿中央，身姿如莲.

不用想，这人便是师明净.

师昧：“方才外面传来动静，墨燃把踏仙君做出来的棋子都粉碎了”

华碧楠连睫毛都不颤，淡然地“嗯”了一声.

华碧楠：“他没得选”

师昧：“……踏仙君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所以他掌控的那些棋子早就开始反噬你，如今墨燃以灵核之力，将它们尽数解开，你得了解脱，也算一件好事”

华碧楠：“哦？你是在关心我吗？”

师昧没有回答，过了良久才道.

师昧：“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华碧楠：“就按老计划”

华碧楠总算动弹了，他抻了抻腰肢，舒开一双桃花眸眼，一笑之下，满室生春.

华碧楠：“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

华碧楠：“……我知道你所思周密。但是你要想清楚，墨燃付出了那么大代价，去阻止珍珑棋子肆虐。这些门派的修士不是傻子，不至于对整件事情半点怀疑都没有”

华碧楠：“我知道你的意思。为了替修真界挡下一次大灾难，他不惜碎裂自己的灵核，英雄嘛”

师昧：“你觉得修真界会审讯他们的英雄吗？”

华碧楠：“上辈子楚晚宁成为墨燃的手下败将，薛蒙东奔西跑，最开始还有人掉几滴眼泪，可是后来呢，薛蒙再想找他们，他们却嫌薛蒙麻烦”

华碧楠：“人在不牵扯自己利益的时候，都可以很高尚。可一旦损及自身了，就会渐渐地露出畜生性”

细长的手指在乾坤袋上打了个结，华碧楠抬头道.

华碧楠：“如今在他们眼里，墨燃有一半的可能是个被冤枉的好人，也有一半可能是个诡计多端的恶人。误伤好人固然可惜，但错放恶人就可能酿成整个修真界的血雨腥风”

华碧楠：“所以，纵使他碎裂灵核，替修真界挡下一次大灾难。但他身上的疑点还是太多了，人性多疑，损害到自己的东西，都会选择斩草除根。这一点小变数并不会改变最终结果”

师昧：“所以，你觉得天音阁还能顺利擒下墨燃？”

华碧楠：“天音阁是我们这边的人，一切都在计划内，这是必然的。接下来，只要想办法得到墨燃的灵核碎片，我就能把踏仙君重新收拾得服服帖帖。有他的力量，还有什么做不成的”

师昧：“可在另一个世界，你已操控了他近十年，又做成了什么？”

华碧楠微怔，似乎被男子诘问般的语气所刺到，脸色慢慢沉下来，半晌后他才眯着眼问.

华碧楠：“你在质疑我?”

师昧：“……不，我没有质疑你”

师昧叹了口气.

师昧：“你与我的初衷都是一样的。这世上恐怕没有人能比我懂你更多”

华碧楠寒凉的神情这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他漂亮的眸子依旧紧盯着阶下师昧的脸，似乎在审视他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最后他抿了抿薄唇，说道.

华碧楠：“你明白就好。我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讨回我们应得的东西，所以有些牺牲，也是难免的”

师昧：“嗯”

一阵沉默过后，师昧缓缓开口道.

师昧：“这段时间，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

华碧楠：“什么”

师昧：“我很想知道，上辈子，为了我们的事情，牺牲到底大到了什么地步。你跟我说句实话”

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问，华碧楠眉宇间蹙得腾起一把火，照的目光幽亮.

华碧楠：“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会死一些无辜的人，这很正常，你要想想我们从前受过的践踏，就会——”

师昧：“一些是多少？”

师昧温和而坚决的嗓音打断了师昧的话，华碧楠一瞬间像是哑了。他面色开始明显地郁沉起来.

华碧楠：“一些就是一些，难道我还要把无辜死难之人登记造册，送与你过目吗？”

华碧楠明显不耐烦了.

师昧明显是叛逆期那个劲儿上来了，开始暗戳戳地讽刺华碧楠.

华碧楠看着这一世的自己，顿觉无力.

他们开始互相揭露对方伤疤，其间不免透露了一些关键信息，正当二人吵的不可开交时，华碧楠将匕首掷出，精准无误的打在了梁柱上.

华碧楠：“谁?！”

华碧楠注视着那个方向，眸色渐冷.

华碧楠：“出来！”

黄啸月蓬头垢面虚弱至极地从石柱后面转了出来.

他那日背叛众人，寻找蛟山宝藏，却因触发机关，被困囿密室之中无法脱身。儒风门密室内金银宝器、剑谱秘籍，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了食物.

江东堂一干人困于其中，手足相残，强欺弱，人吃人，到最后只剩了黄啸月自己.

他吃完了最后一个弟子，挣扎摸索着，终于从密室里出来，却没成想撞到了如此诡谲的情形.

——他看到了什么？两个师明净？

黄啸月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想不明白.

以他的脑子，最多也只能猜测这是孪生兄弟，或是像周锡京宋秋桐那样的巧合，绝不会想到这是时空生死门作用之下，出现在同一个世界的两个师昧.

但越听两人的对话越蹊跷，黄啸月老奸巨猾，隐约觉察不对，想要先走为妙，谁知华碧楠耳目敏锐，竟发觉了他的存在。华碧楠眯起眼睛.

华碧楠：“我当是谁，原来是只老硕鼠”

他视线下移，落到黄啸月的衣袍上.

华碧楠：“血?蛟山没有动物，什么血？”

他静了片刻，似乎想通透了.

唇齿启合，竟有鄙夷.

华碧楠：“人血？”

黄啸月感到杀机，拔腿就跑.

华碧楠：“你能逃去哪里？”

华碧楠青衫飘逸，身轻如鸢，已是稳稳立在了黄啸月面前，抬起一双烟雨眸眼。可惜他的眼神太冷了，雨在眸中冻成了冰.

华碧楠：“老匹夫。你怕是不知道，我生平最恶心的事情，就是人吃人”

这是黄啸月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大殿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华碧楠看着黄啸月倒在地上，血水从胸口的窟窿里汨汩流出，嫌恶地皱了皱秀眉。他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迹，一边说道.

华碧楠：“恶心东西”

回过头，他盯着师昧看了良久.

终是另一个自己，他实在是不忍苛责了.

于是，他跟哄小孩一样象征性哄了哄师昧.

华碧楠：“别犟了。……算了，我答应你，若非迫不得已，不会再累及无辜。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满意了吗？”

听到这句话，白衣师昧一直紧绷着的背脊才慢慢放松，他嘴唇翕动，似乎想与另一个自己再说些什么，可是经此一闹，那个来自前世的师昧心情变得极差，并没有打算再听他的，已大步出了先贤祠正殿.

没想到他刚一开门，门外站着的人却叫他大吃一惊.

华碧楠：“你……”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一个巴掌响亮的拍在了他的脸上.

殿外站着的，正是周锡京.

此刻的周锡京显得十分冷静。本来她是自己冷静够了，想了很久觉得若是要出去必得先讨好讨好华碧楠，即便周锡京再恶心他，可还是起身去找他了.

不料她来到殿外，刚想开门却听到了里面师明净跟华碧楠的谈话声.

周锡京顿觉不妙，便打开了录音笔，将二人的对话不声不响全程录了下来.

当华碧楠要出来的时候，周锡京眼疾手快地将笔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她是真没想到，华碧楠比她想象的还要混蛋.

面前的这个男人，自己曾经真情实感喜欢过的男人，居然是这样的人！

她真想抽自己两个巴掌，大骂自己怎么会看上这种人.

周锡京一把揪住华碧楠的衣领，还想再扇他两个巴掌，却被华碧楠攥住了手腕.

华碧楠：“周锡京，你给我适可而止！”

周锡京：“你才是应该适可而止的人吧！”

周锡京和华碧楠谁也不让谁，场面火药味十足.

周锡京早把讨好华碧楠获得出去的机会抛在了脑后，她现在只想揍他.

这样想着，周锡京也动手了.

奈何男女力量悬殊，周锡京虽说能单挑肉搏两个壮汉，可她没有灵力，就是个普通人，不多久便被华碧楠制服住了.

眼见落于下风，周锡京知道可能自己的下场不会太好，挤压已久的怒火也终于爆发.

周锡京：“华碧楠你最好现在就弄死我！要不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这个狗崽子！！”

周锡京恨得咬牙切齿，就差拿华碧楠当下酒菜涮了.

华碧楠现在脸色极为难看.

华碧楠：“闭嘴”

这句话激起了周锡京的逆反心理.

周锡京：“我偏不随你心意。要杀要剐随你便，可你记着，即便我死了，我也一定要拉你下地狱……”

话还没说完，华碧楠从袖中放出一条银蛇，银蛇攀上周锡京的手臂，在她手上咬了一口.

周锡京：“你……”

周锡京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华碧楠：“你放心，此蛇无毒，就是让你乖一些”

周锡京：“……”

蛟山的后麓有一条幽僻小径，被重重叠叠的藤蔓所遮掩，从这条小径上去，便是南宫家祭祖时用于休憩的清潭宫.

宫殿不大，但曲廊回合，步移景变，花园内生长着一种在夜色中会散发出荧光的龙血花，此时花期已过，只有零散几丛还盛开着，远看便如星子碎落，缀饰着夜空.

华碧楠走到花丛深处，那里有一方温泉。他脱去衣袍，莹白如玉的脚趾踩在岸边，垂眸望向池中的自己.

温泉池水很烫，但他的眼睛很冷.

他伸出手，慢慢抚上心口那里因为曾经的禁术反噬而溃烂了一大片，但现在他不再需要担心了，一切都在按计划走，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踏进泉水里，蛟山的温泉混着魔龙之息，泡起来很舒服。华碧楠靠在池边阖着眼睛.

忽然，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华碧楠未曾睁眼，只淡淡地开口.

华碧楠：“是谁?”

那人不答，华碧楠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那个方向道.

华碧楠：“这么快就醒了?”

那人一顿，缓缓从灌木丛中走出来，来人正是周锡京.

那条毒蛇顶多让她昏迷一小会儿，不多时她就醒了。本想去寻找出去的路，不想误打误撞进入了这里.

真是倒霉啊.

周锡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刚想走人，华碧楠开口道.

华碧楠：“怎么，周姑娘还有看人洗澡的癖好吗？”

周锡京：“……”

周锡京：“神经病”

周锡京：“反正吃亏的是你，又不是我”

蒸腾水雾中，华碧楠笑了一下，他的面庞在泉水滋润下愈发剔透，宛如江南初冬的薄冰，既是晶莹易碎，又是清寒砭骨.

他舒开一双桃花眸子，似笑非笑地看了周锡京一眼.

华碧楠：“我怎么吃亏了?”

周锡京：“你说，我现在如果将你的衣服全部丢出去，会怎么样?”

华碧楠像是来了兴趣，笑容愈深.

华碧楠：“好啊”

华碧楠：“我倒是挺期待的”

华碧楠若有所思地静了一会儿，忽从温泉深处走出来，到水雾稍浅的地方，双手交叠趴在池边，露出弧度柔美的背脊，笑吟吟道.

华碧楠：“锡京，我有事情要跟你说，你过来一下可以吗？”

周锡京：“有什么事不能在这说”

周锡京有些语塞，华碧楠真的不按套路出牌.

看华碧楠表情认真，周锡京做了一番思想斗争，警惕地过去了.

周锡京走近，脚步还没站稳，华碧楠便从热泉深处站直了身子.

周锡京赶忙别过头不去看他.

周锡京：“……男女有别”

周锡京即便再狠还是女生，看见裸体也会害臊.

不过华碧楠可不管她，他拉着周锡京的手腕，迫使对方直视自己。于是胸口那狰狞的伤疤，便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浮现在了她眼皮子底下.

那个疤口溃烂地厉害，还往外流着脓。周锡京只瞥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周锡京：“你……”

华碧楠：“你看着这里，怕吗？”

周锡京觉得他有病，那疤口触目惊心，看得她有些不舒服.

周锡京：“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华碧楠笑容不改.

华碧楠：“你觉得恶心是吗？”

周锡京：“我只是有些惊讶”

周锡京：“凭你干的那些事，遭到如此反噬，也是活该”

华碧楠听了这话不禁失笑.

华碧楠：“都这个时候你还讽刺我”

周锡京：“不好意思，讽习惯了”

周锡京伶牙俐齿，论怼人华碧楠不是她的对手.

华碧楠没有再跟她多做争执，而是放她离开了.

待周锡京远去了，华碧楠重新潜回温泉深处。周遭依旧是景致怡人，龙血花芳华吐露，空气中弥漫着浅淡馨香，但他初时的欢欣却消失殆尽.

他蓦地锤了一下水面，水花四溅，复归平静.

涟漪散了，重新照出那张温柔依旧，却胸口溃烂的倒影.

华碧楠顿感茫然与无力。他重新靠回池边，睫毛帘子抬起，望着天幕。也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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