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回 黄粱梦醒
温释倾略一点头道了谢,就泰然地进了温秉德的小厅。玉轻沅收起了芭蕉叶,也跟着进了屋子。
温秉德忙里忙外了一番,看着小厮送来些暖炉这才笑着坐下。
温秉德那强行扯出的笑容和十分不自然的仪态,都让玉轻沅看得难受。他只好扯扯嘴角坐在温释倾旁边,安分的腿不过半刻又挂了回去。
“燮儿,你这几日都住在哪儿呢?怎么不回自己院子里住?我都让人收拾好了。”
听得出来,温秉德在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亲近。
“山下的船屋住得更舒适。”
温释倾直率的回答让温秉德更是尴尬。
“船屋?哦。”温秉德尴尬地应了一声,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海里想起了温秉德幼时曾经在山下住过好长时间,蹭了蹭鼻尖,又看到了手边的茶壶。把茶壶往温释倾一侧推了推,“一路奔波,吃些热茶暖暖身子吧。”
“不必了。”
温释倾淡淡地回了一句。
温秉德扯了扯嘴角,左手摸索着右手,右手又摸了摸左手,实在是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
不多时,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吵闹声。
“我来,我来就好,你们坐着。今日你二叔出殡,事情比较多。”
温秉德拦下了起身的玉轻沅,小跑着迎了出去。
玉轻沅倒是没有错过那句“出殡”,有些惊讶地看向温释倾。温释倾倒是并没有露出太多的意外,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院子,抚了抚身上的玉佩。
“温燮呐?那混账不是回来了吗?”
竟然是温秉道的声音。
听到温秉德找他,温释倾略一整理衣摆,款款地起身走向了门外。
院子里,雨还在下着,温秉道带了两个小厮,却没有打伞,可见来得十分匆忙。此时的他一瘸一拐地站在中间,双眼赤红,脸颊还有尚未愈合的刀伤。
温秉德见温释倾出来,有些无措,往温释倾的方向走了两步,又退了回去。
温秉道见到温释倾声音更粗哑了。
“是你这小子算计好的!是你,你记恨着我们,把那老疯子带回来,害死了温秉仁。这还不算,你还要逼死我的婷儿!我可怜的女儿。”
“堂叔在说什么?”
温释倾缓缓走到了廊下,掸了掸衣衫上的细小褶皱,缓缓抬眸望向踉跄着冲过来的温秉道。
“你!昨日在山下,你分明见到了我的婷儿,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救她?”
温秉道气得浑身颤抖,只是腿脚不便,好半天才走到温释倾跟前。
“我为什么要救她?”
温释倾面色依旧淡然,与脸色赤红的温秉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是你的堂妹!血浓于水!”
温秉道站在雨里,头部微微扬起,一脸的正义凛然。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当时温兄受苦受难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去救他。你女儿嫁人那是你们几个兄弟干的,与温兄什么相干!老匹夫,莫要满嘴喷粪,脏了这块儿地。”
听他这样说,玉轻沅没忍住,怒气冲冲地上前了两步,白了温秉道一眼,嘴里的话带了几分讽刺。
温秉道有气无处发泄,当即扬手就要打温释倾。却想起温释倾上次那一手针法,又喘着粗气收回了手。
“若不是你们逼着她嫁人,她也不会死。几年前是这样,现在,也是一样。”
温释倾淡然地开口,短短的几个字,勾起了温秉道之前的记忆。
他的表情一瞬间凝滞在空气中,略一思索看了一眼温释倾,面色一沉,趔趄了两下,“不可能,温诺的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不可能知道。”
“你们做下的恶事,终究会留下痕迹。”
即便物质上的不存在了,可记忆中的不曾磨灭分毫。
温释倾本是试探的一句话,没想到竟然真的如他所想。他心中一痛,想起当年的那个天真又温柔的阿姊,就算是死了也没有人为她过问一句。
温秉德也想起了当年的事情,当时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温诺是病死的,重复的次数多了,这件事就被理所当然地翻过去了。这样的招数用了几遍,他便能心安理得地坐稳家主的位子,然后继续生活在兄友弟恭的温家。
“你一直记恨着我们!你一直恨我们!所以你才会回来报复我们!你是回来报复我们的!温燮!你好深的心机!你好歹毒的心思!”
温秉道也明白过来,忽的大吼起来,赤红着双眼扑向了温释倾。也顾不得温释倾的针法了,只是大吼大叫,宣泄着自己的怒意。
温释倾嗤笑一声,一掌把他推到了一边。
“我没打算和温家有一丝一毫的干系,是你们不肯放过我。还有二叔的好儿子,此时正伙同一群死士围攻我住过的地方。当时在剑南道,也是你们派了那老头去刺杀我们。你们不但要杀我,还要伤害我周围的人。”
“不是我要记恨你们,是你们在逼我报仇。”
温释倾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竟然出奇的平淡,就像是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温秉德听到这里,也明白了什么,三两步上前拽住了温秉道的领子。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逼我的儿!为什么!他都已经不在温家了!”
温秉道看着温秉德的脸大笑起来,“你这样的人都能坐上温家家主的位子,凭什么?就因为你是长子,是长房。你的孩子,依旧是长房。我的孩子平庸得五岁还吐字不清,而你的儿子,竟然是个习武的天才。凭什么所有的幸运都是你的!我呢?我有什么?”
“你!你说什么?”温秉德后退了一步,脑子有些发蒙,呆愣之际,把脑海里根深蒂固的那几句拉扯出来,“我们是兄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别再提你那些孝悌观念了!”温秉道上前就给了他一拳,“你是长子,当然可以四书五经满腹经纶,那我们呢?我们不过是庶子,四书五经念得再好又能如何?”
“我……”
温秉德看着满脸赤红的温秉道,只觉得两耳嗡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真以为我们是甘心让你坐在这家主的位置上吗?温秉德,你太天真了!活了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吗?无论是我,还是温秉仁,温秉义,都只是面上恭维你罢了。”
温释倾冷眼瞧着这群人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并没有出声阻止。
玉轻沅静静地站在温释倾身后,与平时完全不同的安静。
这时,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温秉义带着一群披麻戴孝的小厮闯了进来。
“兄长们莫要闹起来。今日还要出殡,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岂不是要笑话我们温家?”
听到温秉义恭谦地劝说,温秉道笑得更大声了。
“笑话?温家本身就是最大的笑话!温秉义,你真的装圣人装上瘾了吗?你以为你学着他温秉德背上几句四书五经,这家主之位就会是你的吗?我告诉你!不可能!你骨子里流着的,永远是庶子的血。”
温秉德一直觉得是这几个弟弟扶持他坐稳了温家家主的位置,却不想,他们各个都对这个家主之位觊觎已久,甚至为了这个位置手足相残。
踉跄了两步,忽然觉得自己长久以来稳固的孝悌世界分崩离析。
为了这份兄弟情义,他忍痛看着自己的儿子葬送了天分,为了温家体面,他含泪望着自己的女儿葬送了性命。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泡沫,他所追求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黄粱一梦梦乍醒,煞费苦心心落空。像是中了邪,他猛然跪在了地上,大呼一声“呜呼哀哉”就撞在了地上。
这一撞,殷红色立刻布满了脑门。温秉德一头栽在了地上,再没起来。
与温秉义理论的温秉道愣了一下,忙跑到了温秉德身边。温秉义也跑了过去,一把推开温秉道又教训起他猫哭耗子。温秉道挪动两下拽住了温秉德的胳膊,又与温秉义争论起来。
看到事情闹成了这样,温释倾眼里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上前两步推开了两个叔叔,把手搭在了温秉德的脉搏上。
这见了血的事用不了多久各个院子里就得了消息,纷纷跑过来献殷勤。
温释倾给温秉德盖上了被子便起身离开了床边,温秉德的伤势并不严重,不过一时怒火攻心,再加上这一撞,陷入了昏迷,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玉轻沅站在一侧守着,见温释倾起身忙跟了过去。他心里也明白,虽然温秉德做的事不太像话,可怎么说也是温释倾的父亲。而温释倾也是一名大夫,医者仁心,要做到漠然对待,势必是不可能的。
此时他的心情,他想应该是复杂的。玉轻沅干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默默地陪着他。这样,他需要的时候,他可以随时在。
温释倾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那种情绪。本来,温家的死活与他毫无干系,可他依旧无法看着温秉德在他面前受伤流血。
外室里,两个叔叔还在争论这件事是谁的错。两个人带来的几个小厮也是各骂各的,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