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要臣死

她蓦地噤了声,最后几个字 ,实在是难以启齿。

“陛下,是明君。”

这话,连亲口说出来的人,都显得底气不足。

缓缓垂下眼帘,他也不明白,自己看着长大的人,如何会变得如此道貌岸然。

墨镜棋缓缓摇头,一步步走来,坦坦荡荡,他为人行的正,走的直,也不曾想到,会有今日,是让墨家祖辈蒙羞了。

墨初雪横眉冷笑:“他早就不是什么明君了,从他近半年来提携的官员来看,有几个是能为国之所用的?都是一群酒囊饭袋。”

闻言,墨镜棋长长地叹气,疲惫、沉闷填满了他的身体与脑海,人到中年从未如此前途未卜的迷茫,而如今摆在他面前的课题是——生死。

“年初,北塞雪灾,大雪封山,上千名百姓被困山中,山外村落中死了一百多人,粮食、炭火、布衣都不够,百姓紧衣缩食。朝中派过去的赈灾物资,竟被陛下亲自官员私吞了近半数,这么荒唐的事儿,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后来那位官员怎么了,安然无恙、无事发生,不过是被降了一级官,不荒唐么?”

墨初雪在控诉,她无力且渺小,或许这一声声控诉在上位者眼里,可怜可笑,可她依然振振有词:

“我也不信陛下他不清楚这些事,我不信他能如此拎不清楚,北塞一个冬天死了一千多人,往年绝没有这么多。他在避重就轻,他只是不在意,觉得死了一千多人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儿,可那一千多人的命不是命吗?他们没有父母妻儿么?可以规避的伤亡,偏偏任其发展,甚至是助纣为虐。”

墨镜棋听着墨初雪的控诉心头无奈愈发深邃,悲恸与哀伤在心底生根发芽,他戎马半生守护的城池与百姓,在有些人眼里如同草芥,一文不值。那些为了和平安定付之牺牲打人们,他们的性命,在那些人眼里又算什么……他所为之付出的一切,终将被人割舍,而他所坚信的信仰,被人踩踏蹂躏。他的人生,从未像如今这般,不清不楚。

缄默半晌,万籁俱寂。

墨镜棋缓缓开口,声音颤抖:

“初儿……你爹从小就被教诲,勇敢、强健,这些我也教过你,可爹从小还被教诲,成人后,为人臣,须忠心耿耿,为家国建功立业。所以,谋逆一事,莫要再提!”

墨初雪看着那双与自己几分像的双眼,只是眼角诸多细纹,她知晓他眼底的深意,也理解他多年来所经受的所有,让他无法跨越眼前深不见底的沟壑。似乎常人所说好死不如赖活,与他而言,百无一用,原以为苟活需要勇气,其实不然,赴死更需千万倍勇气。

他对上她那双有些湿漉漉的双眼,他知晓她是个心疼人的孩子,可他怕她不明白,今时不同往日,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道理。又怕她不清楚,他们所面对之人,是当今帝王,并非寻常人物,这天下都归他所有,何来翻身之地。

他叹息:“初儿,如今我手中已无兵权,便再无调兵遣将的本事,上何处找人救我们于水火,又能保外面并按无事,不必颠沛流离?我知你想说西关的势力,但即便他们愿听从与我,眼下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谁知我们还有几日可活,一年两年,还是一日两日,全凭帝王发落。”

聪明如她又如何会想不到,可她如今十八岁,如何教她接受父母亲人的离世,墨家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若只留她一人苟活——刽子手的凌迟,不会比这更残忍。

墨初雪沉默着,上苍不曾怜悯同情她,更何况她并非神通广大,大家世族也并未给她通天本领。她不知究竟如何才能撑得住墨家氏族的体面,唯一体面的便是身上华贵的素锦、配饰,可这一切不过泡影。她缓缓地起身,慢慢地下跪,重重地叩首:

“女儿不孝,望爹娘恕罪,女儿无能为力……”

祁韵儿顿时潸然泪下,连忙将人扶起来,捧起她的脸,指腹擦去她颊边的泪,在她未曾发觉之时,泪已夺眶而出。

“傻孩子,都说胡话了……爹娘怎么会怪你呢,是初儿受苦了。”

祁韵儿抱着她,一边流泪,一边安慰,若是那些事不曾发生,墨家依然是京城有名的望族,她则是唯一的嫡女,京城尊贵,金枝玉叶。

只可惜,事实如此,世事无常。

墨初雪泪眼朦胧地问她父亲,真的想好了,什么都不做了?

墨镜棋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心下彻底明了,即便再悲伤,也只能缓缓点头。

离开前,墨镜棋将自己的文牒交于她。

他告诉她,若能离开京城,往西关走,这块文牒,定有用处。她攥紧手中那块玉质文牒,她知道墨家在西关的势力,那是几代人守候边疆巩固起来的,并非一朝一夕所得,如此一来,便是西关的势力远比在京城要庞大!

其中甸济城便是西关其中一座城,也是墨家势力最为聚拢的地方,她十五岁时随兵剿匪时,便有所察觉。只是从前的她,一心江湖逍遥,哪里顾得上什么权势、兵马这些东西……

离开时,墨初雪瞧见那一炷香早已燃尽,属于她探视的时间其实早已过去,她眸光凝望带她来的人,他只是回头朝她微微颔首,两人就这般心照不宣地走出去。铁门拉开时,她回眸望着黑漆漆仅有几支烛火亮光的囚牢,心中五味杂陈,顿了顿才缓缓迈步离去。

入夜,宫内。

她一连几日都住在御书房,此事早已传出,宫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前朝更是声讨一片。陛下亲自为她诊脉,她不晓得,他竟会脉诊,他说,虚寒入体,近几日阴雨不断,身子很难好全,可若不好,恐怕会落下病根,要留她在身边。

墨初雪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在御书房的偏殿住下。

那日她回来,在偏殿听见御书房内传来的交谈声,她方才回来尚未来得及点灯,她挥挥手说自己乏了不必点灯,将上前来侍奉的宫女都遣散。她看着人都走后,才缓缓走到窗棂边,御书房的烛光透过来,墨初雪小心翼翼地侧耳倾听。是什么人让他入夜仍要见面,又是何等要事,需此刻交谈。

她听见洛凤城说,祁爱卿,三个字,让墨初雪脑海里立马想起自家舅舅,似乎满朝文武,也找不出第二个姓祁的臣子。

随后她便真听见了自家舅舅的声音,尚书府自从姥爷去世后,舅舅便顺势从侍郎高升尚书。而他的女儿,墨初雪的表姐还在宫里当贵妃,她的舅舅自然而然,便是国丈。

“铲除墨家乃是朕本意之举,收了祁爱卿的折子,顺水推舟,正好助朕收拢兵权,此事也如祁爱卿所愿了,现如今祁爱卿有何异议?”

墨初雪闻言眉头紧紧皱起,她并非不曾设想过,这一切都是这位高高在上的当今帝王做的局,可她无从找到他这么做的理由。那时她也想过,当今帝王做事或许无需理由,只是亲耳听见还是心神颤动,墨家的忠心,终究是喂给了白眼狼。

只是还要令她意外的是,她的亲舅舅,母亲的亲兄弟,竟也掺和其中,想来这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被自己亲人背刺了。

墨初雪堪堪扶住旁的柱子,才不至于瘫倒在地,她心中又痛又恨,眼睛里的血丝越来越多,缓缓成鲜红刺目的血。从眼睛里溢出来,染红她素白的衣衫,向下漫延,将她淹没——她被恨意包裹。血液从偏殿流到御书房,大片大片的鲜红,御书房里的人却不曾注意,只是自顾自在交谈,哪怕血漫延到他脚边,直至血液沾湿他的龙袍,他才有所反应,可下一瞬,他被包裹,片刻成了被抽干的尸首 。

墨初雪猛然回神,她捂着心口,长长地叹息,才发觉自己出幻觉了。

而自己正被夜色裹挟,融入其中,不见明月。

定神听见是自己舅舅在说话。

“陛下,如今墨家那位墨初雪尚还安然无恙,此人若不除,恐怕后患无穷。微臣请旨,将墨初雪押入地牢,一并处死,永绝后患。”

静闭的偏殿,她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汗珠缓缓从额头流下,她怕洛凤城真的答应,她怕连最后一条生路都被堵死。她的呼吸缓慢但愈发厚重,一呼一吸都牵动心脏,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下一瞬,她就听见洛凤城的呵斥:“放肆——”随后,是书册被摔落在地的声音,约莫是折子,洛凤城的声音里依然盛满怒气,“什么时候,也轮得到你一个臣子来教育朕了?”

她又听见咚的一声,应是她舅舅下跪了,随后就是一段有些颤抖地求饶:“微臣、微臣一时唐突口不择言,无意冲撞陛下,望陛下恕罪。”

大殿静默半晌,蓦地,脚步声在空旷大殿内回响,空洞深邃,每一步都好似要往人心里踏去,墨初雪的心跟着那阵踱步声跳动。

“朕铲除墨家,一来是为了收回兵权和掌控,你可知这些日夜,大半兵权握在别人手里的感受?让朕寝食难安,哪怕是入梦,朕都怕下一刻醒来,刀架在朕的脖子上。”

“二来,那个老东西的遗诏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也不知道他究竟藏在哪里,总不能是被他吞进肚子里带入墓地去了,你觉得遗诏的事情,墨家会一无所知么?我父亲那么信任那个陪他出生入死的臣子,自然是会将此等大事告诉他。”

遗诏?原来他还在找遗诏么。墨初雪骇然,遗诏这么大的事,也是能随意说出口的?不过,祁尚书能报辅佐洛凤城铲除墨家,必然是两人沆瀣一气,也难怪,毕竟祁烟尚在后宫中,是位高权重的贵妃——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可你知道,探了多少口风也没探出来什么,此等重要的东西,那老头总不能是给他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初儿吧?年幼时,见的多些,及笄后,她就洋洋洒洒跑去江湖逍遥去了,况且初儿一心向江湖,老头子无凭无据将遗诏托付给如此不稳定的人选。”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却让墨初雪长舒了一口气。

“三来,初儿没了墨家也便没了依靠,那时,她能依靠的人,就只有朕了。你们这帮臣子就是被妖言吓坏了,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能翻出什么名堂来?还叫王朝易主、翻天覆地,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让人贻笑大方,更可笑的,是你们一个个竟连这样的鬼话都信!”

墨初雪转身将交谈声抛在身后,一步一步,有些摇晃地、慢慢悠悠地走到窗棂边,眼睛里空空的,不知思绪蜿蜒缠绕着些什么。

伸手推开窗,看着初春里的后院,娇花含苞待放。

她缓缓坐在窗边矮凳上,看着今夜月光皎洁,风月清朗,夜静谧,她看穿月夜,唇角慢慢扯出笑意,她露出了前所未有过的笑容。是那种小人得志般的窃笑,如此清透月光,将她的笑脸映照得诡异,却明亮。

她万分庆幸,帝王的高傲,正是那寸寸轻蔑,才让她能有一线生机,他们以为她活下去什么都做不了。然而,她如今想要的,也仅仅只是活下去。

只要活下来,无论是爬着、咬着、撕扯着,她都会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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