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患无辞
墨初雪缓缓睁开双眼,眼前一切从模糊到清晰,她迷迷瞪瞪地瞧着眼前明黄色的被褥和帐纱,头疼得厉害,她捂着头慢慢坐起身。
环顾四周,这是龙床,她昏过去,醒来便在龙床上,她垂眸看着金丝绣的龙纹被褥,指尖轻轻触摸,思绪万千。看来,她并没有赌输。墨初雪淡淡地勾起嘴角,谁料,她如今也成了不达目的不罢休,处处机关算尽的人,正准备起身下床,有人撩起床榻外的帐纱进来。
“初儿,你可算是醒了。”
洛凤城穿着绣着龙纹的常服坐在床边,不由分说将她搂进怀里,墨初雪正要推开他,却在触及他那柔软丝滑的衣裳时,顿住了。她有求于他,便不能推开他,他是天子,如今还尚且能同她说说话,可若是她推开,或许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想到这么多的事情,都因洛凤城而起,他身上一定藏着更多秘密,她要摸索出来,便要靠近他,一点一点探出来。
眼前的少年帝王,弑父夺权、杀母藏拙,年纪轻轻便坐上了处万丈高台的龙椅。
墨初雪一直在思考,为什么洛凤城非杀德妃不可?后来她想,德妃生他养他,他们血脉相连。也正因血脉相连,她太过了解他,知道的太多,手中不动声色地握着他的把柄——而掌权者,是不能让把柄落入别人手中的。
她思索着,手却缓缓拉住他的衣襟,虚虚地靠在他怀里,难得流露出柔弱之色。
墨初雪低眉顺眼地说:“臣女还以为,陛下这辈子都不肯见我了。”
“你昏睡了三日,吓坏我了,朕一下朝便在寝宫候着你醒,”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愧疚,“那帮臣子,盯着朕的一举一动,不是朕不肯见你,是朕也别无他法,初儿,朕答应你,日后,朕定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看着他那双含着诸多情绪的眼睛,不知道那双眼里的情绪,几分真几分假,而他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这是帝王,而非寻常百姓,即便是寻常百姓说的,她都要再思量一番,更何况是帝王,帝王家薄情,舍一分情意,已是难得。
墨初雪深知,那双眼里,即便不是虚情假意,亦不可信。
“臣女谢陛下。”她从他怀中退出来。
“为何道谢?”洛凤城眼眸温和地看她,眼底却有看不清的思绪。
“谢陛下愿见臣女一面。”她下榻,屈膝跪在洛凤城面前。
“这有何……”他正欲伸手将她扶起来。
“陛下想必一定知道,臣女究竟为何而来。”她终究还是没学会如何旁敲侧击地点题。
洛凤城的手刚触摸到她胳膊,顿了顿,他目色凝起,缓缓收回手,低笑一声。她揣摩不清他的笑意,那笑好似很复杂,明明是笑,却有很多情绪混杂,眼前人,实在是城府极深。
他语气里很是惋惜,轻轻摇头道:“初儿还是这般,连同朕多兜几句弯子都不肯。”
继而他话锋一转:“可是初儿……你可知你父亲所犯何罪?他在京郊布兵意图谋反,你让朕如何顾及往日旧情,难道你要朕看着江山改性么?”
“陛下,据臣女所知,京郊布兵乃先帝旨意,若是陛下不愿在京郊布兵,大可收回成命。何至于灭墨家满门?”
墨初雪一双翦水秋瞳凝望他,她的眼中总是不动声色便蕴含浓厚的情绪,洛凤城知道,那是双看枯木都深情款款的眼睛。他想,或许自己就是被这双……含情眸,迷得晕头转向,可他不可置否,眼前人的这双眼睛,是他在世见过最为漂亮的。
他忽然想起四五岁时的墨初雪,小手圆圆的有些肉,拉着他的衣袖说要去抓鱼。她眼睛明亮皎洁,笑着问他。而他垂眸看着,在宫里长大被规训要有皇子礼仪风度的洛凤城,似乎显得比同龄孩子更沉稳。
那一瞬间,他动容了,跟着她去抓从未抓过的鱼。
他那时也真只当她是个妹妹,一个和寻常孩子一样淘气贪玩的妹妹。往后他无数次对她动恻隐之心,无法再像兄妹那般看待墨初雪,他才知,恻隐之心,偏过了头。
洛凤城不是没想过放下,可与自己青梅竹马长大的人,怎么会走向别人。明明他才是应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人——他只看到自己的月亮越来越远。
直至他的执念越来越深,无法自拔,他只觉得,只要她不离开他,他可以容忍她所作的一切。
“初儿实在质疑朕,觉得朕的旨意不妥,还是觉得朕是昏君,嗯?”洛凤城眉梢挑起,问她。
墨初雪垂眸低眉顺眼:“臣女不敢,臣女……”她微不可察地吸一口气,“臣女不过想为家父家母和墨家上下一百多条人命,谋一个生路。陛下若是心存芥蒂,大可收回兵权,饶恕那几条活生生的人命,臣女恳请陛下开恩!”
说完,她便朝他叩首,而坐在床榻的人,皱起了眉头。
“初儿,你可知朝廷上下因朕想留下你的性命,被参了多少本么?朕不除墨家难平朝臣之心,朕也有朕的难处,朕能从那帮老臣里保住你,已是不易。”
他苦口婆心地对她说,无非是仗着她看似一无所知,可墨初雪知道,他在胡说八道。立朝近百年,墨家的势力便积累了近百年,根基深厚,岂会一朝尽数倒戈。墨初雪近日还在调查,阿缅说密探来信,朝中势力割裂严重,与墨将军一派的官员一直在据理力争,而洛凤城都视若无睹。
哪里是墙倒众人推,分明是天子只听自己想听的。他一向如此自私,可偏偏他要说自己多大度、多慷慨,是为了谁,将责任全部推开。
但她不敢说,让她也跟着自己家人一起死这样的傻话,与她而言,抓住一切机会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活下去便是希望。
“陛下,墨家几代人为我朝尽心尽力,前朝的失地都是我父亲与先帝一同收复的,墨家几辈人,为瑜擎建功立业做了这么多,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
她缓缓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墨初雪极尽所能地表现着自己并不擅长的乖顺,可她其实并不擅长如此,只是对上位者来说,短暂的顺从,很是受用。他看着她低垂着眉眼,跪在他跟前,模样很是好看,可她说的话,他不喜欢。
洛凤城抬手捂着心口,面露感伤地摇头道:“朕就知道,初儿从不体谅朕。几辈人的功绩,确实了不得,但今朝罪,今朝算,莫提前朝事。”
“天子金口玉言,如今圣旨已下,你让朕收回成命,天威何在?到时,文武百官和黎民百姓,都以为朕是言而无信之徒,朕可百口莫辩啊。”
说罢,他垂眸睨着墨初雪。
“如今你父母尚在狱中,未定发落,可朝中递来定罪的折子,却越来越多。墨家罪名一条又一条,贪赃舞弊、徇私枉法、意图谋反,你说,这些折子里难道都是假的?欺君之罪,株连九族,那些臣子,可担得起这罪名?”
贪赃舞弊、徇私枉法、意图谋反,这恐怕是墨初雪十几年来听过就好笑的话,这些罪名,丝毫经不起推敲。贪赃?将军府的账目十几年来,算的清清楚楚,内院是她娘一手操持,大大小小的事务,哪怕只是一瓶酱油,她娘都有入账。舞弊?她爹朝中为官,却半生都在边疆,生死一念间,从何处舞弊?
徇私枉法便是万万不可能——纪监御史是即便她爹在边疆,都要依惯例一年一检将军府和行军营区的。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差池,若是现如今出了枉法之时,恐怕纪监御史也在劫难逃,既然如此,纪监御史定不会如此放任。那些臣子真是千方百计想治将军府的罪,殊不知,牵一发动全身的道理。
可这些,分明只需略微一查便知真假的事,为何不查?
天子,只听自己愿意听的事,又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洛凤城的语气依旧淡淡然,眼眸紧盯着她,语气意味不明:“初儿,朕是天子,天下苍生之子,朕有私心,可朕不能只为私心而活,你是一介女子,自然不懂,朕不怪你。”
墨初雪跪在地上,身子因压制心头怒气而微微颤抖,可在上位者看来,她似是因畏惧而发颤。
他唇角扬起笑意,抬手轻抚上墨初雪的额角:“初儿莫怕,朕自有办法,能保全你的性命,不妨听听?”
墨初雪抬眸看他,洛凤城笑盈盈地说:“做朕的皇后,朕愿为初儿排除万难,到时朕就昭告天下说——”
“墨家之女,墨初雪,虽为罪臣孤女,但念其性情淑均,温文尔雅,早年云游四海,见多识广,心气开阔,不争不抢,识大体、明事理、顾大局,册封为后。”
“到时借你从未关心朝政为由,念在你不知无罪,封你为后,亦能彰显朕心胸宽广,宽容大度,不因其罪迁怒于人。如此也算保住了你我二人的名声,再放到民间传一传,宽宏大量的君子与纯良温婉的皇后,何尝不是段佳话呢。”
他声音愈发轻柔,语速逐渐放缓,唇角勾着笑,手捧着她脸颊,指腹不停摩挲,看向她的目光中暗含期许。
墨初雪不动声色地偏头垂下眼帘:“陛下隆恩,只是,臣女如今刚醒,头脑不甚灵光,但且容臣女想想。”
洛凤城眸色一瞬暗淡,敛起面容:“事到如今,初儿还有何顾虑,朕说得不好么?”
“陛下金口玉言、宽宏大量,臣女不胜感激。”
“陛下亦是明君,朝中稳固一切向好,只是仅此一事,臣女父母尚在狱中,未定发落。朝中各部势力,动荡不安,若是陛下如此贸然,恐怕会惹群臣众怒。到时,对付群臣,定会让陛下劳神伤身,且对陛下稳固朝堂不利。”
“再言,如今臣女,难高攀陛下,不妨等一切水落石出之后,陛下再做打算,饶是如何众臣也无言反驳,到时,臣女自会谨遵圣旨。”
墨初雪朝他叩首,说得嘴皮子都干涩。
他似是有些不高兴,却并无出言反驳,只是面色不悦地起身便要离开。
墨初雪抬手拉住他的衣袖,她自始至终都跪在地上从未起身,她抬眸望着他:“臣女别无所求,只求能出宫见一见爹娘,臣女已许久未见爹娘了,到时……也好将此事告知父母。”
她如今松了口,言下之意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需听从长辈的意思。洛凤城垂眸便瞧见,一双蓄着泪的双眼,心绪不由得被牵动。他只觉得,不过是见见父母又何妨,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说不定回来,一切便尘埃落定了,便长叹一声:
“罢了,念在你一片孝心,朕准了你出宫去看望爹娘,合符朕会让莫公公给你。你高烧三日,如今刚醒,朕会嘱咐御膳房备些清淡的吃食,你好生歇息吧。”
说罢,他便抬步离去。
“臣女恭送陛下。”
人走后,墨初雪才缓缓起身,揉了揉跪得酸痛的膝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