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从前她看张爱玲,说年轻人三五年不过弹指。而对长亭来说,十八岁到二十二岁,仿佛一生一世。或许她已经老了,一丝年轻的灵活生动也无,在多姿的大学生活里,她是一幅死沉沉的黑白画。

  从前文静是文静,现在更多的是空洞和麻木,千篇一律的教室、宿舍、食堂、图书馆,星期六星期日时去医院看陈瑜。她和自家父母及陈家商量过了,大学毕业,就和他结婚,照料他至死。父母自然是不肯,但她坚持如此,也只好无可奈何。

  这是长亭第二次忤逆长辈的意愿。第一次是她和任清平闹了别扭,要死要活地和他对着干,他要去一中,她非要反着他来。好在陈瑜坚定不移地和她站在了一边,而这些年兜兜转转,仍是只有陈瑜同她一起。她睡在陈瑜隔壁的病床上,午夜梦回,只觉得深深切切的孤独。

  是真的孤独。同宿舍的三个女孩,一起分享化妆心得、帮忙点到带饭的友谊她从不参与,一个人独来独往;向她表白的男生,无论是递来小纸条还是勇敢的送花人,她统统只有一句“抱歉”。没有朋友,最亲的人旦夕间也有了隔阂,在大千世界她像一粒微尘漂浮,千万句话无从诉说,身不由己。

  有时她只得拿过往的温度暖和自己冰冷的现今。那时候,她和任清平怕他俩谈了恋爱陈瑜会觉得被冷落,两人甚至不敢过多交流,也不敢让他知道;那时候他们为了瞒着陈瑜,又怕两人传的纸条被发现,故意让长亭捏造出一个叫路天涯的“假男友”……那时候……那时候真好啊,三个人无话不说一辈子不过是眨眼间。

  毕业前一晚,大礼堂有晚会,她没有去,在宿舍里收拾东西。她的东西不过一个行李箱,很快就差不多了,于是她沿着楼下的道一直走着。大学四年,她无数次奔波教学楼食堂之间,却没好好地看一遭风景。月色中,猛抬头,一泓清明在碧落上。近了礼堂,听见隐约的歌声,似乎是要结束了,齐声欢唱着《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在人潮上岸前,她去了天台,满城灯火萦纡,星野低垂,好像是哪一年看过的相似景。

  那一年啊,他们三个人带着三瓶啤酒上了初中的天台,明明是毕业季,却都不觉得伤感。也许是觉得三个人会永远在一起吧。她想起那时候,想笑,多幼稚啊,一昧孤勇,不惧死生。

  可永远从来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她承认她哭了。只因为这一夜的星光,像是他的眼睛。

  17年的夏天,陈瑜忽然醒来一次,就永久地闭上眼了。

  那时长亭正给自己削着苹果,感受到有人拽自己衣角时她愣了下,再转过头时喜得要疯。是陈瑜睁着明晃晃的眼,笑意潋滟地望着自己。可她还来不及喊医生来,陈瑜忽然又睡了过去,她慌了,拼命地按照墙上的铃,可再怎么都阻止不了心电图上平缓的一根直线。

  在陈瑜送进手术室的那段时间,她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揣摩着方才他在她手心里写下的几个字。M,横线,v。她想了好久,忽然想起来初三物理求密度的公示,m/v,她笑着和他们打趣过像是一柄箭射穿一个人的心。

  原来他还记得。

  陈瑜下葬那天,长亭没有去,连绵的雨下得头发慌,她喝了几杯酒,和陈瑜的一世情缘,就此终了。

  也还是那天,任清平敲开她的房门,甫一见到她,他便说:“对不起。”

  她没有说话,侧身抱臂看向窗外,任清平上下打量她,她没变,一身素淡的黑。沉默了很久,她才慢慢、艰涩开口:“没什么事,你就走吧。”

  任清平不解:“为什么赶我走?”

  薛长亭没有说话。他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曾经偷偷摸摸的甜蜜,如今已隔天堑,人们都说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可在他们这里,所爱的人近在眼前,而他们之间隔的,是比山海更遥远的时间。

  她起身到房间里翻出从前的笔记本,里面夹了张小纸条,是陈瑜的笔迹,他写给她的情书。纸条看出被揉捏过,密密的皱,连带着薛长亭的心又一次皱起来。“他是因为我成这样的。”

  任清平的心也阵阵的疼。命运的手翻云覆雨,原来他们是那样好的天生一对,甚至高中不再单独活动也阻挡不了他们雀跃的心脏,而如今……却是要这样错过。

  “你走吧。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

  “和我走吧,长亭,我们不在这个城市了,不好吗?”任清平在门口,忽地来了勇气,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偷偷拦下薛长亭,对她说,我喜欢你。

  薛长亭错愕地抬头看他,然后笑了:“我不可以。”

  她不是那个天真勇敢的少女了,那个时候没有背负,一个人也可以走的潇洒。到如今,她更要注重的,是她肩上来自两个家庭的责任。她只能踽踽独行。

  “对不起。”薛长亭说。但她省略的,是我还爱你。

  他们绕着小区周围的街道漫步,小雨迷人眼,却是出了太阳,夕阳楼外楼,声声汽笛催。

  情千缕,酒一杯。

  “再见。”在红灯的尽头,薛长亭对任清平说。

  他走出很久回头看,她还在原地,人群来来往往,将她模糊。

  问君此去几时还,此去不再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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