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庆功宴
锋刃划过空中的三两木桩,木块分崩离析,沈怀逸将劈好的柴火整整齐齐摞在墙根。
车夫钟溪对他笑了笑,弯腰抱起柴火往膳房送去。
沈怀逸回以温良的笑,待钟溪转身,整张脸都沉下来了。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真没想到当个侍卫还得干粗活。他用来了结各路神佛的手居然在劈柴?
白暮雪对外谎称养伤,如今按理也快“痊愈”了。待加持仪式结束后,他们一行人就要启程返回上梧天宫,各种条框规矩也会多起来。
庆功宴得提前办,白暮雪干脆支开宫婢,自己亲自下厨。
膳房里传出言心的大笑。
“小姐,你都不知道陆汀那张脸。”言心拿着两根芹菜把眼角往下按,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她模仿得惟妙惟肖,“恕奴婢难以应允,按宫规必须由我等侍奉神女……”
白暮雪把她粘在发鬓上的菜叶摘下,笑着问:“聪明绝顶的言心是怎么说服陆汀的呢?”
“我说我见神女行医多年,医理也略通一二。行宫人多气浊,所以神女才好的慢。要是耽误了神女康复,陆掌宫也担待不起吧?”言心骄傲地叉着腰,“然后那老女人就答应啦。”
白暮雪哄小孩似的点头,“还是我们言心有办法。”
钟溪烧柴,笑着摇头。言心就是喜欢听神女夸她,每次听到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钟溪是白暮雪的第五个车夫,跟白暮雪的时间最久,也最为尽心尽责。他家中老母病中亟需仙丹灵药,签下生死状护送神女。
如今能放肆大笑的言心和当初抱着父母尸身啼哭的少女早已判若两人。当年大衍洲的瘟疫带走了无数生灵,言心便是白暮雪与阎罗争来的一条命。
一路走来,死生看遍,最终是他们三个到了终点。不可谓不艰辛。
白暮雪伸手去探油温,锅里金黄的油倒映着木质房梁,气泡缓缓往上浮。
温差不多了,她干脆利落的将鱼放下锅,油崩开,芳香四溢。
月上西窗之际,梧桐树下已摆开碗筷。沈怀逸端着糖醋鱼往桌上放。
“起开。”言心挤开沈怀逸,不无嫌弃,“笨手笨脚的,这都摆不好。”
糖醋鱼放得太中间,其他菜摆不开。
沈怀逸气的牙痒痒,他堂堂妖王,何时给人摆过饭菜?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同他一道用膳,已是三生有幸!
沈怀逸见白暮雪捧着酒走来,立刻低眉认错:“言心姐姐教训的是,我会注意的。”
白暮雪安慰他道:“言心说着玩儿,你不用当真。”
听到她的话,沈怀逸眼中的委屈消散,嘴角有了弧度。
“什么情况?”言心忍不住叫道。
沈怀逸是在朝小姐抛媚眼吗?哦是了,他就是用这幅模样骗小姐将他留下的!
言心发现了惊天大秘密,“小姐,他不是玄鸦,他是狐狸精!”
钟溪一口酒没咽下去喷出来,呛得直咳嗽。
白暮雪哭笑不得,“嗯,怀逸是狐狸精,你是青蛙精。”
言心瘪着嘴,“小姐你记错了,我是忘忧草啊。”刚撕下来的鸡腿都不香了。
沈怀逸云淡风轻地说道:“姐姐聒噪的模样,的确和青蛙有十二分相似。”
“你!”言心真想拿鸡腿抡死他。
白暮雪给她夹菜,笑道:“好了,快吃饭吧。”
小姐果然还是最爱她的。
言心心满意足地吃起菜来,还没嚼出味,沈怀逸十分殷勤地给白暮雪斟了酒,余光看向她,带了十足十的挑衅。
这个男人!
言心下定决心,一定要找机会把沈怀逸赶走,有他在,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
白暮雪起身,庄重地朝三人拜了拜。
钟溪连忙回礼,“神女,使不得使不得。”
沈怀逸也拉着愣住的言心回拜。
白暮雪道:“先前盼望着完成使命,如今真走到这一步了,反倒觉得如梦似幻。没有钟先生的护送,暮雪难以跨荒漠渡河海。没有言心的帮衬,暮雪也难以广施医术救度世人。”
她看向沈怀逸,“与怀逸相识不过两日,何德何能让怀逸舍命相救。喻桥、连芸、龚华藏、许天瑞、沈玲、奚又晴、陶川、万修明、姜平,逝者已矣,恩德暮雪没齿难忘。”
沈怀逸有几分吃惊,白暮雪记得每一个共事者。那些人并非全都是无私奉献之辈,他们面对生死考验,自然也会获得丰厚的报酬,死生自负。
论迹不论心,白暮雪仍真诚地感谢每个帮扶过她的人。
他原先以为神女只是一个职位,仙门陈腐体系中的一环,如今看来,似乎不止于此。
神女究竟是什么——
白暮雪眼波微敛,“百年过眼,山河踏遍,走到今日何其幸运。暮雪别无所有,唯有以此酒,敬诸位。”
她的眼里有悲伤、感激、十三洲的风霜与漫天繁星。饶是不羁如沈怀逸,也不由地凝神静气,举起酒杯屏息以应。
——神女是白暮雪。
酒过三巡,言心推搡了一下趴在桌上的钟溪,“喂,钟叔你行不行啊?”
钟溪被她喝趴下了。
“哈哈哈!”言心用力拍着桌子,她竖起大拇指,“论酒量,我是这个。”
如果她没把沈怀逸当成白暮雪就更好了。
她扑过去要搂沈怀逸的胳膊,脑袋被他抵住,一把推回椅子上。
白暮雪脸也有几分红,沈怀逸换了茶递给她。她问道:“言心,大衍的旱灾来势汹汹,我去信给正阳他们,迟迟没有回音。他有跟你联系吗?”
“旱灾闹的凶,祁镇更是颗粒无收。大衍税赋不改,逼的不少人拿房契田契抵税,成了流民。”言心说着哗哗掉泪珠子,“我也联系不上正阳。”
白暮雪的酒醒了,捏着茶盏的指节泛白。平日问言心这事,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果然是出事了。
她和沈怀逸分头安置好言心钟溪,各自回了房。
她睡不着,上天不佑大衍。那场瘟疫中幸存下来的百姓,有多少能扛过这次旱灾呢?
白暮雪知道钟溪言心隐瞒下来是怕她担忧,如今的当务之急是速返天宫,仙门是不会同意她去大衍的。
沈怀逸躺在床上,他一直在想白暮雪阖眸饮酒前的那个眼神,还有他没读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梦中,他走在寂静无人的雪原上,风雪呼啸,远处那道纤细的背影越来越远。
“神女,您去哪里?”他喊道。还是那个未卸下伪装的沈怀逸。
狂风中那背影摇摇欲坠,越发遥远。
他有些急了,大喊道:“神女,你看看我!”
白暮雪回头,和之前那个眼神一模一样。
沈怀逸觉察出不对劲,低头一看,自己正踏在岩浆的一片浮石上。白暮雪并没有动,是他在逐渐远离。
沈怀逸猛地睁开眼,他明白了,那个眼神。
她呼喊着“不要离开我”,却不知道有谁能留下。
尤辛搞不懂王上没醉为什么命他熬醒酒汤,更不懂为什么他刚端过去就被王上轰走了。真叫他生气,难道他是那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蛇吗……好像确实是。
沈怀逸端着醒酒汤步入白暮雪的庭院。纱裙翻飞,迎风飘扬。月光将纤细的肢体投在稀碎的白色沙石上,白暮雪足尖点地,翩然腾空。指尖拂过树梢,过了花期的梅树萌发新蕊,绽开点点芬芳。满树雪白,清香幽微。
风摇雪落,她踏着飘零的花瓣,步向圆月。
眼前的人似乎要乘风而去,沈怀逸忍不住上前一步,正好踢到石子。
原本沉浸于舞蹈的白暮雪受了惊,脚下不稳,直直坠了下来。
沈怀逸抛开醒酒汤,飞身上前,将神女稳稳接住。
凉风吹拂,二人发丝缠绕。流光皎洁,尽在白暮雪的眼底,她和月亮一样在发光。沈怀逸觉得奇怪,她怎么会这么美,这么这么美。
白暮雪被他直勾勾地盯着,有些脸红,挪开眼,“你怎么会在这?”
“给神女送醒酒汤。”
碎成八片的碗离他们不过三尺远。
白暮雪:“……”
沈怀逸:“?!我再去盛。”
“不必了,你陪我走走吧。”
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一个窈窕一个魁梧,格外协调。
沈怀逸开口:“令狐家之前派我去大衍执行任务,我在那边结交了几个朋友。神女挂怀的事,我应该能帮上忙。”
“真的吗?”白暮雪雀跃起来,转眼间又耷拉下去,“不行,你现在处境还很危险,不能泄露身份。”
“无妨。”沈怀逸停下脚步,“我的朋友定不会背叛我,神女大可放心。”
他的暗卫哪有胆子背叛呢?
沈怀逸一再保证,白暮雪思索良久,说道:“那好,但是不要勉强。怀逸,你自己的安危很重要。”
这算是关心吗?还是头一次有人关心他。虽说大多数时候是沈怀逸威胁别人的安危,他用不着别人来关心。
白暮雪眉头未展,就算打探到正阳他们的消息,她又能帮上多少忙呢?旱灾影响甚广,和瘟疫不同,水是治灾之本,她一个人恐怕无法力挽狂澜。
而且,如何应付令狐家让沈怀逸脱身也是个问题。
树梢倒挂下来一个黑影,吓得白暮雪后退,沈怀逸揽住她,轻声道:“你看。”
猴子叼着一串冰糖葫芦,朝白暮雪疯狂眨眼。仔细一看,那不是真猴子,是木质的傀儡。
白暮雪抚着心口,吓得不轻。
沈怀逸在心里暗搓搓把尤辛骂了一百八十遍,上哪儿弄来这么丑的猴子。
他取下冰糖葫芦送到白暮雪面前,“神女不开心,连猴子都看不下去了。”他在说什么鬼话?
沈怀逸要连自己一块儿骂了。
“吃点甜的会开心很多。”他找补道。
“我不是小孩子了。”白暮雪笑着,还是接过了冰糖葫芦。
那只猴子手舞足蹈地离开,又手舞足蹈地回来。来回好几趟,塞给白暮雪风车、兔子灯、花环各种小玩意儿。
她已经拿不下了,好在还有沈怀逸替她收着。她看出来了,沈怀逸不会哄女孩。
白暮雪对丑猴子连连摆手,“好啦,我开心多了,真的。谢谢你。”
白暮雪转头,对着沈怀逸莞尔一笑,认真说道:“谢谢你。”
他心跳漏了一拍,心脏转而更猛烈地撞击胸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