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尔佳文鸳79
雍正六年注定了是精彩纷呈的一年。
而这一年的精彩,在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这一日,由皇上亲手拉开序幕。
元宵宫宴,皇上似乎很是开怀,宴席过半便醉意上头,于是先行起驾回了养心殿,留下皇贵妃娘娘主持大局。
而离开宫宴的皇上眼神瞬间清明起来,脸上的笑却没有落下去。
胤禛:可到了?
苏培盛:是,如今在西长房候着呢。
皇帝眼里笑意更盛。
胤禛:放肆,那是朕的亲弟弟,如何能将人带到西长房去。
神武门内有东西长房,均属于杂房,有作仓库、厨房的,也有奴才居住的。
老十四被带到这里等候,属实是一种侮辱。
不过皇帝的训斥显然是做作的表演而已,因此苏培盛也只是赔笑请罪,却绝口不提换一处的话。
皇上果然没有在意,抬脚进了暖舆,御驾便往寿康宫行去。
寿康宫里
整个过年期间,太后在皇上面前一次也没有主动提起过,好像忘了这件事一般。
实则,太后日日夜夜,没有一刻忘怀。
此时,听到御驾到来的消息,太后转动佛珠的手下意识颤抖,颤巍巍吐出口气。
这一刻终于到来,太后悬了半个多月的心也终于触底。
在深深的不安中,竟也不由得生出些迫切与期待来。
即使知道皇帝心怀恶意,但对于小儿子的思念在这一刻还是占据了上风。
胤禛:儿子给皇额娘请安。
太后:快坐吧,今夜元宵宫宴,外头又天寒地冻的,皇帝不在前头饮宴,怎的还跑这一趟。
太后如今与皇帝说话,在努力表演着慈爱的同时,笑容动作里总会不自知的带上些许讨好意味。
这也让她的慈母表演总存着些僵硬与虚假,在皇帝那不再自欺欺人的双眼注视下,破绽一览无余。
胤禛:儿子知道,皇额娘嘴上不说,心里总记挂着“儿子”,不忍皇额娘伤心,因此儿子便来了。
皇帝话里有话,太后笑容有些微的僵硬。
好在皇帝也没在意,继续开口,不过看似是转移话题,实则还是在太后的心头敲鼓。
胤禛:之前说接回十四弟,咱们母子三人也好团聚一番,不想年中事忙,拖到今日,好在元宵节、团圆日,倒也是个好日子,皇额娘觉得呢?
亲耳听到皇帝确认心中猜想,太后极力控制着,才没有叫声音颤抖,但眼眶仍忍不住泛红。
太后:你是额娘的长子,是十四的哥哥,这些事情你来安排就好,额娘老了,只盼着你们都能好好儿的,便够了。
太后到底忍不住语带祈求恳请,可惜皇帝听了这话,只觉得怒火在一瞬间袭来,旋即又被他压下。
胤禛:盼着“你们”都好好的……?
皇帝口中重复着,似乎喃喃自语般,却叫太后脸上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苍白。
她这么多年的做法,显然配不上这番言辞,这话对皇帝说来简直与挑衅、拱火无异。
面对太后的皇帝,皇帝淡淡哼笑一声。
胤禛:苏培盛,还不命人去西长房,请十四爷过来。
苏培盛:嗻。
太后瞳孔骤缩,她早知道老十四的处境不会好,但也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羞辱老十四。
这显然是因为她的缘故,太后心如刀绞、悔不当初。
皇帝将太后的情绪一览无余,却依然无动于衷。
权利场里的人最是了解彼此,此时的后悔不过是自知回天无力后的宣泄罢了。
即便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该发生的事依然会发生,只是会做得更隐秘、更小心、更决绝一些。
接下来的时间里,寿康宫里便陷入了沉默。
皇帝闭目养神,太后越发五内如焚却又不得不强装镇定,在这寂静的暖阁里,突然,呼吸和心跳的声音都被放大了许多。
好在,这样的令人窒息的静并没有持续很久。
不多时,外面传来脚步声,太后下意识向窗外望去。
却原来是提膳的奴才们,每个人手上都提着形状不一的剔红雕花食盒,鱼贯而入向着对面的西次间去摆膳。
不同于大宴,没人敢叫皇上太后吃凉的,这些食盒底部是锡制座,里面添满热水,外包棉垫,食盒密不透风,菜肴拿出来时都还冒着热气。
一样样精心制作的菜肴、糕点、羹汤等按着规矩摆放,另有今日最不能少的“浮元子”,也就是元宵。
三个位子上,两位面前摆的是明黄釉刻花龙纹的碗、碟、杯、盏。
一位面前摆的是斗彩缠枝花卉纹碗碟等,在宫里,这是最末等的答应所用,这个位子是给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待一切齐备后,便有侍膳太监开始用银牌试毒,直将每道菜都试过,银牌没有变色之后,这膳前工作才算是完成。
又过了片刻,苏培盛收到消息,方上前回话,请皇上和太后往东次间去。
皇帝睁开眼,看向太后微笑道。
胤禛:也罢,时间差不多了,想来十四弟也快到了,儿子奉皇额娘移驾吧。
太后当然不敢拒绝,竹息带着两个小宫女伺候着太后从榻上起身。
随后皇帝上前搀扶着太后往东次间去,做足了孝子模样。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锁链摩擦碰撞的声音,在太后反应过来之前。
胤禛:瞧,儿子方说呢,十四弟可巧这就到了。
说着,皇帝扶着太后走到正殿门前停下了脚步,苏培盛见机使个眼色,两个小太监将门帘打起。
太后怀着几分急切,期待地向外望去,然后。
太后:十四?!!
这一声惊叫里是满满的不敢置信与心疼,以至于太后已经完全忘了控制,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帝,她的大儿子。
只见正殿门口正对的长道上,老十四正在夏刈及几名太监的押送下行来。
因着元宵,寿康宫的院子里挂着一排排巨大的紫檀木玻璃宫灯,极是明亮,因此太后也看得清清楚楚。
十四的身上是宫中奴才们穿的最普通的棉衣,露在外面的双手被冻得通红,脸颊更是瘦削凹陷,嘴唇干裂,再不见从前神采。
当然,这些太后早有预料,虽心疼但也不至于叫她失态,只是,在太后泪眼婆娑地注视中。
老十四的脚上、腕上都挂着锁链,而最叫太后难以接受的是,老十四的脖子上也被加上了铁圈,一根锁链从正中伸出,正握在夏刈手中。
曾经的尊贵骄傲的天潢贵胄、不可一世的大将军王,太后娘娘最疼爱的小儿子。
此时正如犬豕一般,被人牵着脖子来到他的母亲面前。
太后:老四……他…他是你亲弟弟啊……
太后颤抖着、哽咽着,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胤禛:皇额娘说得是,尔等怎可如此放肆。
待一行人走到跟前,皇帝才终于开口,轻飘飘的训斥道。
同时,他也在打量着这个数年未见的弟弟,显然,这几年的圈禁,还是很好的打磨了老十四的脾气的。
他的眼神空洞、表情麻木,直到来到正殿门口,才像是活过来般。
他先是看了眼自己的皇帝四哥,没有再似从前一般,露出不屑、嘲讽等嚣张挑衅的表情来。
只是在听到皇帝对夏刈的“训斥”后,眼神里闪过一抹隐忍的恨意。
随后便将视线转向了自己的额娘,这时,他的表情才终于发生了变化,看着额娘衰老的脸庞和满脸的泪痕。
对上额娘心疼的眼神,老十四终于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面上有委屈有愧疚,就像每一个被爱的孩子在见到爱他的父母时的表现一样。
夏刈:奴才该死,但皇上圣驾安危不容疏忽,奴才不得不多加小心,冒犯了十四爷,还请皇上恕罪。
胤禛:罢了,还不快解开。
夏刈:皇上容禀,十四爷毕竟还是戴罪之身,从前对皇上亦有不臣之心……这颈上锁可去,手腕脚踝处……不可去!便是皇上降罪,奴才也不敢以您龙体安危冒险!
皇帝和夏刈一唱一和,皇帝的表演是从没有过的敷衍,显然就是为了告诉太后他的用意。
最终老十四脖子上的铁圈被拿下,老十四终于又面色复杂得看了看他的四哥,跪下身去。
老十四:儿子给额娘请安,罪臣允禵给皇上请安。
他先是对着太后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又对着皇帝行礼。
母子三人,两人站在殿内,锦衣华服、雍容华贵,一人跪在殿外,鹑衣鹄面、寒酸落魄。
胤禛:好了,十四弟快起来吧,朕今日接十四弟回宫,便是为了慰藉一番皇额娘的思子之情,这般多礼倒是生分了,且你如此,岂不是叫皇额娘更加伤心难过?
皇帝如同无事人一般,对母子俩的情绪、眼泪视而不见。
十四艰难起身,因为之前皇帝命他每日罚跪,之后又没有得到任何照顾保养,老十四的腿也出了问题,行动颇有些困难。
太后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扶,却又立刻收回了手,对此,皇帝依然面带微笑,视若无睹。
终于,母子三人在饭桌前坐下,老十四已不记得自己上次见到这样丰盛的食物是什么时候了。
不过他却并没有胃口,因为他依然意识到,他的皇帝四哥今日命人带他回宫,完全没有半点善意。
老十四也意识到,额娘和老四之间肯定是出了问题,因为老四显然是在用他刺激额娘。
胤禛:皇额娘莫要伤心了,儿子知道您想念十四弟,今儿原也是为了母子团聚,可若是为此哭坏了您的眼睛,伤了您的身子,那倒是儿子的罪过了。
这一顿饭局的气氛已经不是用僵硬二字可以形容的了,太后垂泪不止,十四僵硬不安。
只有皇帝一人,谈笑从容,甚至面带畅快之色。
胤禛:来,十四弟,咱们兄弟敬皇额娘一杯酒吧,尤其是你,可要好好儿多敬几杯,毕竟皇额娘为了你可是正经操碎了心呢。
老十四听出了话音,抬头看了看他的额娘,又看了看他的四哥,他四哥的脸上是他从前从来没有见过的灿烂笑容。
只是这笑,怎么看都透着些疯狂和病态。
老十四还是缓缓端起面前的高足杯,一饮而尽,大概是许久不曾饮酒,一杯下去便止不住咳嗽起来。
这时,唯一在殿内伺候的苏培盛上前为几位主子又满上。
皇帝见此,似乎很是满意的样子。
胤禛:好!这几年,十四弟果然长进了许多,也懂事了,不枉额娘在外为你筹谋费心。
听到这话老十四一愣,随后心脏不安地跳动起来,他看向太后,待看清自家额娘神色,心跳得愈发剧烈。
皇帝也不卖关子。
胤禛:不枉费额娘打着兄终弟及的心思,狠下心来,这么多年来杀害哥哥的孩子们,为你铺路。
胤禛:差一点儿……就差这么多一点儿。
皇帝笑着,拍了拍面色惊骇的老十四的肩膀。
胤禛:说不得,额娘的谋划就成了。
老十四:这不可能!
老十四下意识地喊道,即便顺着额娘的脸色和表现,他已然信了。
但此事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即便身为得利者,他已然觉得震惊难以置信。
他是知道额娘不喜欢老四,可他真的想不到额娘竟然会杀害老四的孩子!
胤禛:祖宗保佑,四哥人过中年,终于得了对儿天降祥瑞的龙凤胎,想来可保咱们大清江山稳固,可到底比着十四弟你,还是差远了的,额娘到底也容不下哥哥这一双子女。
老十四已然失了神,放在桌子上的手无意识挥动,将酒杯扫到了地上。
太后:老四,是额娘对不住你,这些事都是额娘造下的孽,额娘知道你心里有怒、有怨、有恨,额娘也知道你如今心里只怕也不愿认我这个额娘了。
太后:但,算是额娘求你,你饶过你弟弟,你也瞧见了,这些事老十四他并不知情,虎毒不食子,只怕老十四也觉得我这个额娘狠毒,这原是咱们母子间,我对不住你,并不是他的过错,额娘求你,莫要迁怒十四,赏你弟弟一条生路。
太后也知道,自己此时再怎么控制,也不过是拙劣的伪装罢了。
看着皇帝在十四面前细数自己造下的业障,听着皇帝字字句句里透着的愤恨,太后终于开口哭求道。
她甚至差点要对着自己的大儿子跪下来,却被苏培盛拦了下来,太后也醒悟过来,她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威逼皇帝,于是也不再坚持,只是口中仍旧哭求不止。
这时,一旁的老十四看着自家额娘卑微的姿态也震动不已,嘴里喃喃着额娘,狠狠闭上眼,泪水滑落。
随后睁眼重重地跪在皇帝身前。
老十四:皇上,千错万错都是罪臣之过,正所谓父债子偿,额娘所为皆因罪臣而起,罪臣愿领一切责罚,恳请皇上息怒!
太后:老十四!!!
太后又惊又怒,尖声叫喊着小儿子,想要他住嘴,却也知道不过是徒劳,此时此刻,太后的悔意真真正正地到达了巅峰。
苏培盛的汗已经湿透了里衣,一直面带微笑的皇帝也终于被这母慈子孝的刺眼一幕伤到。
面上露出阴狠之色,随后冷笑几声,又重新挂起了微笑。
胤禛:到了这个时候,皇额娘还想要用“母爱”唤醒儿子的怜悯,给十四弟谋求一条生路。
皇帝笑着摇摇头。
胤禛:儿子都不知道,是应该可怜自己呢,还是该羡慕皇额娘对老十四的舐犊情深,感慨母爱、亲情果然伟大?
皇帝转过头看向太后笑道。
胤禛:皇额娘,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你为了你的孩子杀害我的孩子,到头来却想叫我放过你的孩子?
胤禛:不是只有您才有舐犊之情,也不是只有您儿子的性命才是性命,一个宗室罪臣,更比不上皇子的性命金贵。
微笑看着太后绝望灰败的脸色,皇帝心里无比畅快,突然,他又话锋一转,笑着道。
胤禛:当然,老十四毕竟是儿子一母同胞的兄弟,儿子再如何也不会要了十四弟性命,皇额娘实在担忧过甚了。
胤禛:好了十四弟,你也莫要再跪着了,朕说了,今日是元宵佳节,咱们母子团聚的日子,快起来吧,坐。
皇帝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老十四已经知道了他四哥为何疯魔,此时更加不敢忤逆。
于是又撑着身子起来,伴随着清脆的铁链碰撞声,重新坐回桌前。
皇帝做足了好儿子、好兄长的样子,招呼着母亲弟弟用膳,甚至亲手为他们布菜斟酒。
胤禛:说来,朕记得你的长子弘春是康熙四十二年生,如今也二十多岁了吧。
酒过三巡,皇帝再次开口,闲话家常一般,却精准命中了母子俩的软肋。
老十四:四哥!一切都是……
老十四惊慌不已,甚至叫了今天第一声四哥,却被皇帝大手一挥,将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胤禛:哎,十四弟又想差了……倒是这声四哥……朕可是有年头没听到了,即便是从前,也很少听到十四弟这么称呼朕呢。
不顾十四尴尬脸色,皇帝自顾自道。
胤禛:提起弘春,朕不过是突然想起,这几年十四弟你被夺了爵位,弟妹和几个侄子侄女们也不好过,特别是,有你这个阿玛,他们也难有出息……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太后和十四弟面色都难看极了,果然见皇帝微微一笑。
胤禛:朕想着,与其如此叫他们没了出路,不如将弘春、弘明、弘映、弘暟他们四个过继出去,虽说和你断了父子缘分,但总也还是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子弟。
皇帝手动为老十四绝后,太后已经近乎崩溃,她害了皇帝那么多孩子,到头来先绝后的却是自己的小儿子,这当真是报应,报应啊……
胤禛:虽说如此一来十四弟便绝了嗣,也有些不美,但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为了几位侄儿的将来,十四弟觉得呢?
老十四低着头,身子微微颤抖,良久方才艰难地开口。
老十四:罪臣以为……皇上思虑周全,罪臣……谢皇上开…恩……
太后:老十四……
太后看着小儿子,满心愧悔,突然,她又想起了皇贵妃的脸庞。
太后第一次没有想着当初该怎样阻止文鸳进宫、怎样提前除去文鸳,而是第一次后悔起惹上这样可怕的对手。
突然,外头传来烟花燃放的声音,在这代表着喜庆祥和的声音下,所有的悲剧与哭声都被掩盖。
只有文鸳心满意足,怀揣着今晚最最最真挚的喜悦笑意,端起酒盅,最后与众人举杯共饮一杯,接着宣布今晚的元宵佳节圆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