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虫

十字给她回复的时候，并没有要原谅一切的意思，她写的一番话简短又礼貌，唯独一句“你要向我来说这件事情，你是很有勇气的。”被莉莉记得一清二楚。而她的羞愧则在得知了十字与纳德琳关系甚好之后，达到了顶峰。

这就是为什么后来莉莉与纳德琳会一起去海边，因为莉莉也需要向纳德琳吐露一切。纳德琳却没有说太多话，人的私生活，他并不想多管。

至于小a，她也发去一封简短的文字，告诉他自己非常抱歉，并且她说过的话都清别当真，往心里去。

本来做完这一切之后莉莉期许她的内心能得到一点安宁，但是这样的安宁一直没有到来。如果过错与忏悔有这么简单的话，人就不需要上帝了。

也是因为所有的事情里，唯独有一样，再也无法挽回：小a借给莉莉的那本限量版摄影集，在那个充斥着雨水和愤怒的夜晚，被莉莉全力一投，丢进了家附近的运河里。

原因是莉莉想把书放到家门口，让小a隔天来拿，小a则还想与她见一面。莉莉说：我不想再见到你。小a便赌气说：那你随便处置吧，我也不要了。

后来得知书被原封不动地扔进运河后，小a非常气愤，但是气愤的原因竟然是“莉莉不该乱丢垃圾”。这一点，莉莉到现在也没想通。

莉莉忘记了很多东西， 实际上，连小a长什么样子她也忘得一干二净；唯独记得自己乱丢垃圾，没能成为一个有底线的好公民，这令莉莉莫名地背负了沉重的道德负担。

但最有负担的，则是自己曾经多次语出伤人，不管是小a也好，J也好，或者是其他的很多人，自己曾经都说出过这样那样的不妥当的话，或者这样那样去揣测过、定义过她们。

说出的话脱离了事实，被情绪扭曲成狡猾的暗器，令伤口疼痛不已。

语言，不管是口语的表达，还是思考的方式，都像是人自己用思维卵生出的密密麻麻的虫子，不经意间就爬满了事实的果实，从中间慢慢啃咬，令事物中毒、伤亡、残败而脱离那个本该存在的、哪怕只是个负形的真相。

莉莉又转念一想，所谓事实和真相，我又如何确信它存在于主观之外呢？她于是掏出日记本，在那上面恭恭敬敬地写下一些字来。

赫根去后厨请经理出来，这是他们午休的时间。莉莉在用餐区坐着，专心致志地写下自己的疑惑，以此打发时间。有太多的事，至今还未想清楚想明白。

忽然右侧走来一个身影，边走边跨上一个很大的双肩包。莉莉抬头，对上了一双眼镜下的浅蓝色眸子。面对对方的微笑，她也笑了。

就这样他们两个人又在对方面前清清楚楚地展现出自己的面容和表情。她曾设想过一些再次见面的场景，但是这竟是这样猝不及防。

那一瞬间跟世界爆炸了似的漫长又短暂，莉莉只记得他向她露出了很好的微笑，那样好，似乎过往都一笔勾销。然后他垂下脸，撇过去看向前方，那抹笑容被拂了去，露出下面的阴郁和落寞。

莉莉看到这个变化深深地被击中了，很久很久都失去了思考，继续对着那写到一半的日记本上的句子呆坐着。

她一遍一遍回想那个笑容像轻烟般飘散的时候。怎么可以如同薄纱那样罩在那样大一片阴霾之上。

那压抑和低沉又为什么可以如化石厚重。似乎5年前的那个夏天所发生过的一切，似乎莉莉的过往，都在这顷刻间被翻了出来。

整个过程没有人说话或者发出一丁点声响，他就这么离店了。这一切的发生只不过2秒钟的事儿，除了他们，没有任何人发觉。

莉莉的心跳的很大声。她的微笑完全出自本能。在那个瞬间她也忘记了所有不愉快，那是种对于一段不成熟的过往和互相伤害过的老朋友的会心一笑。她一遍一遍地复盘，心想：上天保佑，我们两都原谅了彼此。他的鬼魂曾经在莉莉的内心徘徊挥之不去，这一刻她终于感到尘埃落定，那个可以鬼魂也可以安息了。那个没有准备又郑重的笑就是最好的镇魂咒。

莉莉已经不说话很久了。确切地说，是不给出评价，或者不简单地给出结论很久了。好像要对以前的人、事、过往都再给一次机会，给自己一次重新面对自己的机会，对以前伤心难过、开心自得、羞愧、鄙夷之类的所有情绪，都统统放手。

A市的风又吹起来了，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充满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