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见到的就是你。”
“这里有人？”一个稚嫩的声音疑惑道。
妆英内心浮现绝望。
还是躲不过……
他们这些下等人的命，便当真如此一文不值？！哪怕心中向天无限哀求，哪怕跪在地上求神明怜悯！
他眼前恍惚闪现过一生中最无忧的那段时光……
明明才数年，却仿佛是上辈子了。
那时候，天色湛蓝，溪流清澈，水云喧嚣。
……恍如隔世。
*
水云间。
院中碧绿的荠菜成畦长着，浅浅溪流绕过田地，爹爹拿着锄头手中忙碌，不时擦两把额头流下的汗水。
那个唇角总挂着淡笑的母亲，坐在家门口，沐着午后懒懒的太阳，手里拿着针线，缝补旧衣。她的眼睫偶尔抬起，看着不远处玩耍的孩子以及忙碌的丈夫，眸中盛满温柔。
夏日的蝉不知疲倦的鸣着。
阿姐在树下荡秋千，迎着风笑。阳光顺着枝叶漏下，洒在她身上，灰色的粗布衣顺着风摆动，伴着流水澹澹，蝉鸣声声。
世界仿佛一瞬慢了下来。
妆英一动不动站在秋千旁，时而看天，时而看地。
他分不清真假，却又怕这场梦太浅。
怕掉一滴泪，都要把这一切惊动散开。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①
他静静站着。
看着阿娘屋檐下静静摆弄针线，看着爹爹挥起锄头锄地，看着阿姐面上纯真无邪的笑容……
明明日头挂在天上，他却觉出雨点打在身上的疼。
*
睁开眼，看到眼前泥泞，有模模糊糊的身影靠近。
妆英自嘲一笑。
终究，好梦由来最易醒。
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悲戚，愤恨，仿佛在不受控制的怒吼。
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来杀了他啊。
杀了他，让他和爹娘，阿姐团聚，让他——
美梦做的久一点……
*
“你是谁？”
思绪渐归，妆英轻微喘气，声音嘶哑，一字一句似硬生生从嗓子里挤出来：“奴才，妆英……”
“有人要杀你。”
妆英不发一言。
眼前这个孩童瞧上去满身贵气，宫中又自由走动，他消息闭塞，只能隐约有些猜测。但……要杀他的人，非同寻常。哪怕是皇子，虽不至于下死手，怕是也能被惹上麻烦。
他纵使有滔天的恨，孰是孰非还分得清楚。他与这个孩童无冤无仇，无故还是不要让人徒惹一身腥。
……
那群人倒也说的对，他和阿姐都这般心软。
他终究不适合皇宫，却也一辈子再逃不掉。
“你可要，跟本宫回去？”那男孩用稚嫩的声音努力把字吐的清晰。
本宫？
宫中可这般自称的人只有两个，那么眼前这人是……
太子？！
妆英震惊瞪大双眼，脸上写满惊愕与敬意。
东宫太子，更不是他一个奴才可以惹得起的。
可是……自己怎么会有那种莫名其妙的无聊期待？
「妆英……看看你的样子，哈哈哈哈，狗都不如！」
「小家伙，你想救妆成吗？」
「你长得这么一副勾人样……给我伺候爽了，就让你见见她，好不好？」
「妆英，你不得好死！！」
「是他，是妆英，是妆英偷的主子东西！不是奴才！！」
「滚——！！」
好吵——！
妆英抬手抱住脑袋低声嘶吼……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的快要碎掉的声音，缓缓萦绕在侧。
那是……
「阿焕……好好的，活下去……」
阿姐。
「活下去……再替阿姐看……看水云间……」
不……
「阿焕要好好，活着……」
不要……不要！！
“妆英？”
妆英听到喊声，抬首看着眼前孩童。他眼中骤然迸发一股悲戚与茫然。
想到那群人的嘲讽作践与阿姐……他掌心恨不得攥紧出血。
他要活着。
要给阿姐报仇。
他要去看水云间。
……
妆英不顾手臂骨折，掌心轻颤，在地面寻找支撑点。
血从他伤口流出，染红了周围土地。他的呼吸急促而浅薄，挣扎着直起身子，朝孩童叩首。
“奴才妆英……见过太子殿下。”
听到妆英的回答，姬从玉稚嫩的脸上泛起笑意。
“好，本宫带你回去。”
*
“殿下……奴才会替您寻盛公子的，您大病初愈，要好好歇着才好。”妆英从过往云烟中挣扎而出，抬眼注视姬从玉。
姬从玉莫名被看的心头一颤，很快被压下。
“那说好了，不许告诉母后。”
待姬从玉歇下，妆英从殿中缓缓退出，行至门口，他回头看向床榻青纱帐内的模糊身影。
他曾经问过殿下，为何那个雨夜偏偏出了东宫，冒着滂沱大雨寻到了他。
那日的情景他尽数刻于心田，包括殿下亮澄澄的清澈的眼，还有……他说的话。
妆英把那段话藏在心中，一字不敢忘，很久很久。
「“母后查过你，妆英。”」
「“莫要再妄自菲薄，你是个好人。”」
「“妆成姐姐曾经救过母后……具体不便细说。国师大人让本宫还这一因果，永和十三年子时前往牡丹园，救下看到的第一个人。”」
「“虽说有些不可思议，妆英。但我见到的就是你。”」
我见到的就是你。
……
那时的太子殿下还小，自称总是理得乱七八糟，在深宫这个吃人的地方，是极少听到“我”这个字的。尤其位高权重的人。
但太子殿下性格温和，又年纪小。哪怕只是一个幼童，也并不会像寻常一家一般哭闹。
东宫的宫女太监偶尔私语，不会刻意避开他。
这么说来，那时的东宫倒是这皇宫之中少有的气氛祥和地方。
妆英曾想过为什么神明不渡他，他想是不是天神也瞧不起他，可现在，太子殿下就是他的神。
那个雨夜的一把伞撑在了他的头上，于是皇宫之中少了一个独自徘徊的少年。
如今……
妆英会心一笑，转身退去。
太阳不知何时从云里冒了出来，暖暖的金光洒满整座院中。
那晚牡丹园中一夜的雨积攒的寒气，早被不知不觉冲散了。
*
姬从玉看着帐外人离开，缓缓松一口气。
按理来说，他与原主性格虽说相似，但朝夕相处之人定是能感觉到不同的。妆英对原主那种近乎神明般的信奉，更应该感觉的，他的太子大变了样。
可是一日下来，竟然没人发现不对。
姬从玉拢一把被子，报膝坐着，脑袋埋在膝盖上堆的被子里一大半。
……也许，他见的人还不够多？
呸呸，想什么呢！
这种时候露馅儿绝对不是什么好事，难免被当成孤魂野鬼抓起来。
唉……
命苦。
姬从玉叹息一声，抱着锦被躺倒在床上。
他得想个法子……
让他离“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远一些。
彼时他尚还不觉宫深雾重，朝堂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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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太子殿下为什么才4岁但感觉不像小孩，这里有伏笔~
①：改编自白居易的《简简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