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几时这样狼狈?当然都是在兄长面前,和帝氏家人面前,周围人早已对他们家奇异的现象熟视无睹,恐怕只有真正家暴了才会出来说句好话。
不对,当年他被条子抽了一刻钟,怎么也不见人出来调解?
叶流云后知后觉地发现不是周围人习惯了他们,而是叶藏锋的魄力强行让这群人根本不敢插手他们的家事。
可恶,指不定哪个和他在姑娘面前争过风头的小子还在背地里偷笑!
但是一想到兄长的怒容,他整个人又乖了下来。想到今天乐呵呵地跟着人去赌坊乱窜,给兄长毫无预兆地逮到,然后不由分说给拖了回来,又莫名用体力免了一顿打。
“哎,哎……今天还没饭吃”
叶流云这人优点屈指可数,最耀眼的便是心宽,这才累得浑身汗渍,想到没饭吃,顿时对兄长的一腔幽怨全扫净了,又难过地想着今天简直是白跑。
他努力拖到了自家庭院,腿都快从腰上掉下来,扶住那熟悉的门槛,他立时感到热泪填满了自己的眼眶。
家!床!我来了!叶流云激动地直起身子,忍着酸痛劲儿往里头冲。
他指望兄长不在,公务繁忙,或者早早睡了,如何都好,总比……
“跑了几圈?”叶藏锋锁着眉头,手里晃悠着精巧的茶杯,不时荡出些晶莹明澈的茶水。
总比现在就倚着门沿瞪他好。
“...没跑完,我不吃了......累死了,睡觉去...”叶流云恐怕兄长叫他明天再补余下的,含糊其辞企图糊弄过去,脚底下抹油似的挪起步子要飞进房间。
因稍稍脱力而无法连贯的语句落在叶藏锋耳中,他神色更不好了,茶盏一扔,一只手里紧握着秋霜剑鞘,却没有愤怒地走来。
“站住。这事还没完。”
叶流云连抱头的姿势都准备好了,却见兄长一点反应没有,整个人都蔫了。
完了,真生气了...
“……哥。”他惨巴巴地叫了声。
想象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到来。
“过来。”兄长向他招了招手,“饭给你热了,吃吧。”叶藏锋转身进到房中,撩开衣袍边角,秋霜剑往床沿一撂,大马金刀地抱着臂坐在他软乎乎的床上,似是觉得一下子给陷了进去,略有不满地皱了皱眉。
叶流云瞅了眼桌上满满当当,一看就是新做的饭菜,心上一颤。
“……哥,你对我真好。”他感动至极地热泪盈眶,就差抱着兄长大腿赞美他,显然是忘了谁让他跑圈的。
叶藏锋不耐地瞪了他一眼,“少啰嗦,吃完别急着睡,再读会儿书。春闱在跟前,你一点不着急么?”叶流云早在得到兄长认可后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大口扒起饭来,听到后半句,一个愣神,口中饭菜都好似硬了几分。
险些忘了这茬。
他眼神暗了暗,手上速度放缓了下来。
叶藏锋见他这幅模样,沉默少顷,两手搭在腿上,略有沉思,只扔出一长段语重心长的指教:“该做什么你自己清楚,不要老让哥在屁股后面追着你赶。”这点叶流云很认同,虽然说起来不太合适,仍觉得兄长实在太会照看自己了。
心宽似海的弟弟完全没有听出兄长深刻的责备之意。
叶藏锋正了正脸色,说道:“流云,你记着,你我姓叶,不姓帝,哥只是客卿,不是帝氏真正的子弟。”
“我若担不起藏锋君这个名字,你的威风到哪撒去?”虽然叶藏锋说得十分谦虚,字里行间尽是衷劝,他只心里念了一句,反正哥倘若不在,我也要完蛋了,何必在意自己有没有能力……
兄长若是听到他此刻内心独白,想必袖子都不用撸起来,直接拳脚相加,带一层布还厚实。
叶藏锋静静注视着他,“我并非贵族,却担着君的称号,你知道意味着什么?”他当然知道,这话兄长已不止一次向他提起。
这是一种荣耀,只有大家族的正统子弟才可带字而称君,引为敬意。
他们的母亲早年被父亲抛弃,仍留了个种,生下他便撒手归西,兄长一懵懂孩童,辛辛苦苦带大一个只知道哇哇乱叫的幼弟,在他还不不谙世事的岁月中,不知道扛过多少苦难,经历多少风雨,才一步步走到今日。
他完全不能看出自己身出名门,但叶藏锋做到了,他在帝氏从一小小侍卫一路升迁,直到一年半前才成了唯一特等客卿,有资格与帝氏家人同坐一桌。
现在自己努力的这些算什么累?
叶流云每每听那句话,都会感慨一番,发奋读书一阵子,奈何一腔热血迅速便泼到地上,凉了,再也不理睬。他知道错了,他下次还敢。
此人作妖的功夫已然炉火纯青。
叶藏锋身子略微后仰,抬起头来,渐渐出了神。“流云,你长大了,哥就算想护你一辈子,你也成人了,总要站出来担风雨。”
“今天这趟便算了,你也算受了教训,我总不能还饿你一顿。下不为例,再去赌坊,小心哥把你骨头都拆了。”在叶流云眼泪破闸的前一刻,叶藏锋迅速收住了话。凡事都有度,这不怎么成器的弟弟能听进多少便是多少,横竖他说了一遍又一遍,愣是不相信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孩会不懂事。
叶流云面红耳赤地,感受兄长投来的炽热目光,只默默揪了揪衣角。他其实一直都清楚哥的良苦用心,成天睁眼装瞎,说到底是不自觉,可兄长不总是一次一次原谅自己?他天天说要打断自己一条两条腿,其实从没舍得下过手,打小就连他手掌都没抽过。
唯有去年那一次,他第三回没考上,揭榜回来时候似乎恰巧赶着兄长心情不佳——帝氏才失去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那位一心投在自己身上的姑娘。他装作全不在意,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落第便这么说过去了。
只有这一次,兄长一边听他如何“文藻雄蔚,下笔如有神助”却惨遭淘汰,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了那个令人悲痛的事。
他还清楚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同兄长顶嘴的。“那又如何,大不了不娶妻,咱哥俩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
那天叶藏锋的脸色十分不好,听到这话登时一脸煞白,连唇也失去了血色,黑眼圈都明显几分,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似要将他看个明明白白。
随后兄长霍然起身,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房子,再回来时,手上掂量着那柄粗糙又狰狞的藤鞭。
那是兄长第一次亲手打自己,没有想象中的狠,只在他背上留下了一道道红痕,但是那天动静却很大,不少下人都听闻了风声。
于是叶藏锋又多出来一个虐待兄弟的名号,更给他凶名浓墨重彩地添上了一笔。
叶流云在兄长默然离开后,盯着那依旧笔直却有些萧瑟的背影,不肯挪开视线。
一个书生,百无一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他是那背光长的太阳花儿,还要兄长把烈日摘下来。兄长从来都没什么棘手的事儿,他们家的麻烦到底只有他一个。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正常的男人,确实如此,倘若对兄长无声无息生出的一点怪异情愫可以不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