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重阳旧话
王重阳不做道士前,不叫王重阳,叫王孚,在宋国京城里也是有名的王公子。
那几年,草原上春来马肥,风吹草动牛羊遍地,金国国力强盛起来,又打起宋国中原腹地,黄金万两的念头,举兵来攻宋国边城。
王将军奉了皇命去应战,败了,马革裹尸还来将军府。无奈幼子年幼刚满月,娇妻白衣作寡妇,灵堂守丧时,亲朋好友都道日后生活会照顾一二,可往后二三年里不如没有这一二,这一二无不是巧取豪夺瓜分了王将军留下的家产,最终只留了将军府一个空宅给她母子。
那几年,小王孚这个三岁幼子不得不历遍人情世故,是以他在方方面面都很懂事。可他去学堂还是会有人欺负他,好听的是没爹养,不好听的是败将之子,启蒙年岁,听着没什么,大了两岁就很困惑,回家跟他娘说了。
王夫人闻言叹了口气,不几日请了媒人,后来半年,家里总能隔三差五来几个媒人。
这一日五岁的小王孚下了学堂,就到前厅里找娘亲,看到一个气度不凡的男子和母亲谈笑自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娘笑的那样开心。
“娘,这个叔叔是谁呀?”小王孚说着就往娘亲旁边走。
“你就是王孚?”那男子脸上带着笑,和王孚的笑一样,很真诚。
“是,叔叔好!”小王孚手扶手拜了他。
“你想不想要个妹妹?”男子没由来的问道,或许只是想逗逗他而已!
“妹妹在哪里?”小王孚以为是这个叔叔要给他介绍其他小朋友。
“在我家里,你要不要跟叔叔回家?”说着,男子就将他抱在怀里。
“好啊!但是要我娘跟我一起去!”小王孚心底还是很喜欢这个叔叔的,眼睛滴溜溜的望着他。
“嗯,是你跟着你娘来我家。”男子笑着纠正他话里的偏差,又转头望一直一言未发的王夫人。
王夫人见此,勾了唇角:“孚儿这还是第一次让别人抱呢,林员外若有流水情,我也愿落花随君去。”
于是,又过了半年,丧夫的王夫人成了林夫人,丧妻的林员外得了好妻子,丧父的王孚得了一个林妹妹,叫朝英,丧母的林朝英得了个哥哥,不及二年又得了个弟弟。
王孚叫林员外伯父,林朝英却叫林夫人娘亲。
林员外待王孚如亲子,请了各样的夫子,和林朝英在一起教,他二人不到二八年岁,琴棋书画间的情趣,往圣先贤里的道理都学的不差,且二人都是一对父母教的,性子大差不差,都是争强好胜的紧。
这日,春风入轩窗,吹着王孚的额前碎发,夫子问他:“王孚,你如何看当下宋金之间的关系呢?”
王孚道:“金人欺宋人不重武学,没有大将军镇的住边关,屡次来犯,宋人欺金人不懂文礼,往往两国和平下来,就各种关税咬文嚼字打压金人的经济。如此彼此相欺,愈演愈烈,两国百姓日子苦不堪言,宋人没过几年好日子,金人就忍不了穷困来宣战。金人打胜了和谈几年,又被宋人各种理由打压下去。巧取对豪夺。谁也不比谁高尚,只两国百姓的苦是一样的,不能好好种地,也不能好好放牧。”
夫子欣慰,又问:“那,如何能解这困境?”
王孚此时不过十五六岁,虽看得见结却解不开结,想不出法门,便不说话了!
林朝英一直看着王孚,眼眸深深,心意浅浅,见他答不出来,当即起身,笑的嫣然,给夫子行了礼,乖声道:“巧取对豪夺,不是我们商户有力改善的,可身为宋人,他日若有机会,定要为国报效,收复失土,反攻金国,再以文同化金人。”
王孚闻言,想起自己早死的将军父亲,不忿道:“英妹,小小女儿家,何必逞英雄?纵你豪气干云,不知战场艰险,快收收大话。”
林朝英闻言,又对道:“女儿又如何?你不知道,前朝有花木兰为父从军,今朝有穆桂英大破天门阵?”
王孚更是不快道:“花木兰为军户,穆桂英为将门,你商户女子,好好待家里,不好吗?纵有一日,家里有人不得不参军,也该是我去。”
林朝英也有些气,道:“孚哥,你看不起我?”
王孚见她真动怒了,低头道:“没有,英妹,是……”
夫子见他兄妹二人争的没头没绪,道:“王孚,朝英,都不要吵了,今日如此问,是要你们知道,如今天下太平难得,明日起便要学武,学些在乱世自保的法子了!”
“是。”兄妹二人齐声道。
如此,兄妹二人又学了三年武艺,林朝英到了及笄之年,林朝英出落的淑丽里不少英气,王孚是健硕里不输文雅。
林员外见林朝英该谈婚论嫁了,而今几年生一战乱,想将女儿嫁了,早日安稳下来,于是请来媒人,而林朝英一见媒人,便怒发冲冠,道:“爹爹,我不要嫁人!若再逼我,我便出门闯江湖去!”说完赌气似的,收拾行装,就要出门,刚巧被王孚撞上。
王孚来在她身侧,劝道:“英妹,伯父他是为你好,你莫要逃!”
林朝英闻言,刚平下的怒火见了王孚,平生出一腔委屈,抱了她哥哥,头埋进哥哥胸里,道:“孚哥,你也知道我是要逃?怎么还说是为我好?要我早早嫁人,早早生子,早早去服侍人,早早余生余空恨,早早肩上负担子,早早弃了心愿,再做不了我自己,就叫为我好?”
“英妹,我知道你从小心高气傲,可哪一家的女子不都是这样过来的?”王孚听的有些惶惶然,却又无解,只抱着这妹妹,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
“我就不想,孚哥,你同我一起走吧!我们去闯荡江湖去。”林朝英是真的不想自己一生便如此被刻定了,她知道这世间女子大体都是要嫁人生子,苦守门庭一生的,可她觉得自己还没看到足够多得风景,少年人的心,心潮澎湃,安定不下来,她暂时还不愿意如此!
“英妹,我……”王孚很犹豫,他这几年跟着林员外出门经商,看到的世界比林朝英更完整,更多变,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是她想的那么美好。
“孚哥?求你了!”林朝英抬眼央求着他。
那央求如水如露,潺潺流入了王孚的心,使他心旌飘摇一阵,不知想到什么,竟鬼使神差道:“好!”
这是少年心动。
于是兄妹二人来闯了江湖,王孚年长一些,偷偷给林员外留了书,道陪英妹出门游玩一趟,不日回返。
这一趟,是少女芳心暗许,是少年仗剑相陪。
为不声张,林朝英往往打抱不平时都喜欢装神弄鬼,王孚也依着她,此好景不长,不出三月,金人又来犯边境。
是夜,月静幽幽,灰云遮遮,往往来来就是散不去。
兄妹二人异乡他客,并肩于庭前,本是来赏月,却是难观月容,半月初现又缺缺,兴致不免也缺缺。
“英妹,我与张将军相约,给他做幕僚,陪他去边关应战,明日,我送你回家!”王孚心中事再也藏不住,他约林朝英来就是说此事,其实他心中既恨金人明刀破家园,又不解宋人何以暗剑自伤?这番心得,来自于他江湖游历这三月,比行商见到的不平多的多,他同林朝英文从一脉,武从一师,志气自然也不输于她,只是很少明讲出来,他想英妹少时是对的,该是收江河,攻金国,后文以教之,而今得了机遇,该是去得!
“孚哥,我和你一起去!”林朝英微羞道。
“这三月来,你我见的宋人自害还不够多?不要以为军中就少了?你在我身边,我眼里都是你,怎么做幕僚?”王孚话说的比平时慢,很谨慎的组织言辞,他尽可能压抑着对英妹的心思。
“可是,我回去,爹爹要将我嫁人,你忍心?”林朝英很聪明,她看得出,为什么那日孚哥能陪她出来?听得出今日孚哥语气里的小心翼翼!
“我已与伯父说明,他心忧不已,也与我回信,只要你归家,他再不逼迫你!”王孚转眼撞上林朝英眼里的希冀,还是狠心道。
“那我也不回去,我……”林朝英想表明心迹,眼前人是心上人,只是自己名义上的哥哥,她的心怦怦跳动,异常的响,异常的激动。
“英妹,回去,我求你,好不好?”王孚打断她的话,眸里都是心疼,哀求道,继而也表明心迹:“你少时说要收江河,攻金国,复以文教之,让我替你去做,好不好?那时真不是看不起你,而是我是你哥哥,是男子汉,我该承担起这些,你不该做花木兰,穆桂英,那必定是苦的,我不舍,成全我,好吗?”
“孚哥,你……”林朝英不解他为何情绪突然如此,也听得出来他是为自己着想,只是:“你为我着想?为什么我想做的事要你帮我做?我哪里差你了?为什么要成全你?”
“英妹,我……”有些话,王孚不能讲,因这是他妹妹,因他明日要上战场,一去无归期,不再多解释,只苦苦道:“反正,你回去!”
这一晚,王孚怕林朝英跑掉,跟着她同宿一屋,自己一夜未睡,盯了假寐在床的林朝英一晚上,因此,第二日,二人困乏着登上回家的马车,先是不输彼此的斗气,互盯半晌,最后实在疲乏的很,相拥而眠。
再醒来,已经到家了,又过了几日,王孚收拾好行装,林朝英来送。
林员外,林夫人,林小弟各自长长短短的交代了一番,到了林朝英,就一句话:“莫要负我志!”
而王孚这一去就是九年不回,他失败了,那次战争金人胜了,宋国又丢了几块地,而如王孚这般参军的战士,他们的家人则是失去了一个回不来的孩子。
那日金宋对战,金兵势盛,王孚一边连战连败,将士伤亡殆尽,他一人独站在血海尸山里,悲愤又虚无,他如魂魄一般飘荡在一座荒芜的山的附近,那山叫终南山。他身活心死,自称‘活死人’,意思是虽生犹死,不愿与金贼共居于青天之下,不愿再见旧人面。可青天下金人活的好自在,宋人活的更委屈了,旧人也有机缘见到他来访他的,他只当自己是孤魂野鬼,任凭他人怎么劝都不开古墓大门。
林朝英自在家中收到王孚战败的消息后,愁眉不展,心气不平,救国之心更胜一筹,于是她辞别高堂,叮嘱小弟一定要照顾好二老,自己则独游四海遍访名师,立志定要求得一方,救国救民于水火。
林朝英在红尘滚滚里浮沉八年,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青年才俊,只是她学的东西又多又杂,还很精细,大多人都比不上她,是以她整整八年里还没一个看得上的。
常言道,山水有相逢,良人有佳期,那日她遇到当年请王孚去做幕僚的张将军,二人言语一对,得知王孚隐居在终南山,于是她少时芳心又绽开来,不一日便来在古墓门前,先好言相求,见无人应答。便骂了起来,将这八年来的江湖习气一字一句骂的都很痛快,天黑骂到天明,七日不歇,声高气昂到气虚无力,
那活死人也无回音,于是她施了巧计,装做被人袭击,只求临死前再见哥哥一面而已!
果然,那二十七八的活死人立时出来将她拥在怀里,面色惨白道:“英妹,你该在家里!”
林朝英见计谋得逞,笑的也得意:“呵呵,哥哥既出来了,就不用回去啦!”
“你骗我?”活死人见她比年少分别时模样更动人,脸上淑丽不减,眉眼英气更增,哪里就是濒死之状?说着就要放下她,往回赶。
“哥哥,我这些年找你可辛苦了!这次你同我回去吧!”林朝英这些年的武功早已胜过大多数人,几个反手,就将制住王孚四肢,她看这人,眉目比少时更硬挺,只是眉宇间都是愁,更是心动难停。
“回哪?”王孚不悦道。
“回家,娘以为你死了,伤心了好几年,你怎么忍心不回家?”林朝英道。
“我戴罪之身,回家不是给带祸回去?”王孚眉皱的紧紧的。
“那就跟我走!”林朝英见他的愁,心里很痛,也更决心带他离开。
“去哪?”王孚心道:还能去哪?
“去天下,去寻世间双全法!”林朝英道。
“英妹,世间哪有双全法?”王孚闻言想起宋人自害,金人互伤,金宋又交战,如此混乱,关心则乱,还管他干吗?
“那你随我去看就知道了!信我,好吗?”林朝英看着无神的哥哥,哀求道,如当年哥哥哀求她,要替她筹志一样。
“那,松开我,先来吃饭,你好几天没吃没喝,嗓子也哑了!”王孚回神,又关心起她来。
“嗯?好!”林朝英,愣愣地应了一声,松开王孚。
古墓里有粮有灶,王孚做了粥给她喝,她喝着粥,确定道:“明日,跟我下山吧!”
“好!”王孚应道。
当晚二人一屋,林朝英怕王孚跑了,打算一夜不睡,盯着闭目在草塌上的王孚,如当年王孚送她回家那晚一样。
王孚知道她想什么,闭目不睁,咽了一口口水道:“英妹,你不放心,又不嫌弃的话,可以睡在我身旁,这古墓只我一个人住,只这一个草塌。”
林朝英闻言,二十五未与异性同眠的她红了脸,羞耻道:“哥哥,我……”
“睡吧!”王孚心道:你果然还是妹妹!
“嗯!”古墓里灯烛昏暗,林朝英今晚看着哥哥的脸,再也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