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首（一）

众人簇拥在一起，他们组成一个已经成型的矛头，尖端的地方就是信号的来源。他们接收到的信号让他们或者抬起右手，或者将身体侧向中心，或者面视前方，这种情况下，无论对面站着谁，看上去都像一场不可阻挡的审判了。

“好久不见，稟卡。”船长率先开口，站在不属于他的领地上让他感到不安，他的身体不像屹立在甲板首端时的那样直了，失去了风浪的支撑，他的面容竟也有些衰弱。

“这不应该是我们见面的第一句话，至少现在不应该是，稟哈。”属于残存的偏光岛上最后的首领发表他的言辞，他必须注重每一个词语和语气的使用，因为有无数的耳朵在身后聆听，甚至会有人记下来准备留成记录。

“我们已经为您准备了新的称呼，在航行了108天之后，从你离开的那天开始。”

“他记得我离开的日子……”尽管眼神看着前方，但是这段对话却像是讲给旁人听的一般，用着赞歌一般的语气。

“我们都聆听过那段神话，赞谷已经将那段故事传颂了一路了，所有人的耳朵都已经听得起了茧子。”

“但你还是听了一路？”

“没错，因为只有靠着她的歌声，我才能确保自己不动摇，保证自己能冷静地站在你面前，把我的名号交给你，尽管，我知道她歌里的主角是你。”

稟卡没有回答，太阳直射到冰面上，几乎睁不开眼睛，在这样的环境下，讲一些兄弟之间的家事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你为何要出走，如果我们仍在海上，我们可以一起做更多的事。”

“但是我不想要更多的事，我只想要一件事……”稟卡的瞳孔在强光下几乎缩成一个黑点，眼睛完全倒映出了他的兄长的样子，在稟卡眼里，那是一个在荒草中顽强生存的挺拔的异乡植物，但是他也只能生长在荒草中了，拖着他一成不变的船，航行在无人顾及的水域上，和一个被抛弃的流浪儿有什么区别？

“我只想要被看见，所有人都应该被放开手脚，你把荒野想的太大了，你把大海想的太大了，你被困在自己的想象里了，太阳和星星为所有人提供参考，它们不是你的神，我们早就感受不到它们了。”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你想说是谁，一个与神明相对应的恶魔，我们这些可怜人都收到了蛊惑？”

“听听吧！什么才是真正的蛊惑！”稟卡一只手挥向空中，命运之神从未愿意亲自降临，将圣典亲手颁布于某人，尽管有这样的传本，尽管无以辨别真假，但是稟卡此时却更希望将旋转的命运亲手抓捕，至于尚且还存在有名声的旧神模样，为表以尊重，他们的名字会按照约定出现在扉页上。

“没有人教我们这样做，我们是自愿站成了长队，找到了我们本该具有的力量，但我们不否认你们的存在，我们心中的宽容从未消失，你们无法领会的仁义，我们将用行动表示出来。所以，你需要亲手交给我们名号，然后看着我们建立新的秩序。”稟卡将眼神收回，他转身侧过阳光，将整个人重新展现在众人面前，他张开双手，一只脚微微向前，这是他能做的，支持、包容、和轻微的引导，这样就足够了，不是一个行动者的形象，总有人会需要暂时聆听这样的人的声音，他们往往比一般人行走得更慢，好像在天空中缓慢爬行的天体，他们不需要自己制造空间，不存在吸引力的天体会尽快死去，他们的强大魅力会让无数星云愿意让开地盘；他们也不需要创造自己的神话，当已经被注意到之后，他们只需要作出微弱的行动，就有无数的人愿意奉献出自己的故事，当做是他们之间的感应。

“如果是我们之间的矛盾，如果是我打压了你，如果是我，我可以离开。你可以选择解恨的方法，但不应该毁掉我们家族的基业。”稟哈明白，是自己的愧疚感在作祟，尽管他也一直希望自己成为家族中那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尽管他也明白，处理好家族之间的事情也是他的任务之一。但是，他似乎并没有自己的祖辈那样优秀。他们是一群疯狂的人，每当事情出现了变异之处，稟哈只希望自己能做那个扭转时局，继续稳定自己的家族基业的人，让他们的船永远成为荒海上不会凋零的那个标杆。但是渐渐的，他似乎发现了异常，这种异常不仅来自于事情，同时来自于自己的兄弟，更为致命的，是来自于他的家人。

旧日的交易让他们的家族成为了海域上的代名词，那是一个如同他的父亲一样危险的人，稟哈在尚不记事的年纪里无法留下任何语言或者面貌的记忆，但是却对那个危险的人留下了印象，他会踩碎每一片落叶，然后径直从水面上走过，水花泛起的波漾使自己的小船失去了平衡，但是他们的家人之间却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那天雷雨交加，是个不适合出航的天气。

后来，自己时常被带到船上，有人教给他许多知识，但是最重要的本领，是他发现自己可以站的一动不动站很久。但是他的弟弟，稟卡似乎不需要学习这些，父母也从未强迫他做什么，似乎能够站在船头的人只有自己一个，他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这个他们无法改变的事实的。

那是一个安静的圆月，他将自己的弟弟拉到了船头，他们本以为会一起陪伴很久，那时的稟哈也觉得，如果他们可以一起飘行在海上，然后停在某块陆地，见识异国的风土，或许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他们却拉走了弟弟，那天稟哈在月光下站了一夜，他不懂父母口中的“约定”“违约”会有多么大的后果，但是那天晚上，他知道，他将永远无法停止漂泊。那天起，比起海洋，他爱上了月光，而直到他的父母离去的时候，他也没有告诉他们，与他们签订了庄严的契约的人，在自己第一次记得他的时候，就打翻了他的船。

他也不知道弟弟得到了怎样的训斥，只知道自那以后，他们之间几乎再也没有像以往一样开心而放松的交谈了，他知道，稟卡将自己封闭了起来，他的四周都是围墙，他在等待能让自己离开的机会，他何尝不是呢？稟哈也一天天地更加期待夜晚，期待月光，所以直到他听到像月光一样轻柔的声音的时候，他才下定了决心，要一直站在这里，保护那个声音，尽管在白天，那个声音时常围绕在他的弟弟身边，但是，他已经站了太久了，就像一个真正的海上灯塔，无论他愿意与否，他知道自己都将没有能力跳出这片海了。

所以，叶凡带着燃烧的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决定帮助这个人，他从对方的眼神中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他能感受到那是一个真正的在迸发火焰的灵魂，也许古老的海就是从这样的火焰中诞生的。那天，稟哈十分激动，所以他答应了对方建造一个岛屿的建议，同时，也期待着，如果叶凡的实验能够成功，如果他真的能实现自己沉默寡言的弟弟一直想要追寻的世界，如果是他的话，稟哈当时想，或许真的能在自己死后，看到他亲爱的弟弟愿意对着他死去的方向短暂地缅怀几分钟。

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稟卡，稟哈觉得他的心愿似乎也实现了，不过好像和预想中的场景出现了偏差，岛屿真正的创建人并没有站在自己面前，接下来，稟卡将会成为新的风向标，不止是现在的海域，他甚至可能会走得更远，但稟哈知道，不是因为他自己能力过人而走得更远，而是风将会将他们所有人推向更远的地方。那是一个没有自己的限制的地方，没有像叶凡那样自生的忏悔，稟哈有些担心，担心他们会肆无忌惮，担心未来会有一片风景绝美，但是恐惧却如同病毒一样滋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