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砚落白衣

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湿意，青石板路被淋得发亮，倒映着白鹭书院飞翘的檐角。

沈砚秋缩在回廊角落的石凳上，怀里揣着半干的宣纸，指尖捏着支狼毫笔，正就着廊下漏下的天光描字。他来得晚，又是寒门身份，同舍的学子们聚在不远处的亭子里说笑，没人注意到这个独自躲在阴影里的少年。

砚台就放在膝头，是块磨得光滑的旧石，墨汁调得浓淡正好。他正写着《兰亭集序》，写到“天朗气清”时，笔尖一顿，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破雨而来的势头。

“让让！让让！”

吆喝声未落，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已冲到书院门口，许是地面湿滑，马身猛地一歪，马上的人不及反应，半个身子倾了下来。沈砚秋下意识抬头，只瞥见一片翻飞的白影，下一刻，膝头的砚台便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哐当——”

墨汁四溅，大半泼在了石凳和他的青布衫上，剩下的则精准地溅上了那片白影——一件月白锦袍的下摆。

马蹄声停了，周遭的说笑也戛然而止。

沈砚秋僵在原地，握着笔的手指泛白。他认得那料子，是京中贵人才穿得起的云锦，这下怕是赔不起了。

“嘶……”马上的人吸了口气，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很，落地时带起的风卷走了些雨丝。

沈砚秋低着头，不敢看对方的脸，只盯着那片被墨染黑的锦袍，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道歉，头顶就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跳脱：“抱歉抱歉，马惊了。”

他一愣，缓缓抬头。

眼前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身形挺拔，穿着被泼了墨的月白锦袍，却丝毫不显狼狈。他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一双眼睛亮得很，像盛着刚被雨洗过的光，正弯着眉看他，嘴角还带着点歉意的笑。

“你的砚台……”少年低头看了看石凳上碎裂的砚台，又看了看沈砚秋衣襟上的墨渍，语气更歉疚了些，“都怪我，我赔你一个新的。”

沈砚秋这才发现，砚台的边缘已经磕掉了一块，墨汁正顺着石凳的纹路往下淌。那是他唯一的砚台，是父亲留给他的旧物。

他指尖微微发颤，却还是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雨丝：“不、不必了。”

少年却不依，弯腰捡起那块碎砚，掂量了一下，忽然笑了：“这砚台质地不错，可惜裂了。这样吧，我叫谢临洲，也是来白鹭书院求学的，往后你缺什么笔墨纸砚，尽管找我要，就当赔罪了。”

他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塞到沈砚秋手里：“这个你先拿着，算个凭证。”

玉佩温润，还带着对方的体温。沈砚秋捏着那块刻着“临”字的玉佩，抬头想再说些什么，谢临洲却已经转身去安抚那匹还在刨蹄的马，只留下一个背影，月白锦袍的下摆上，那团墨渍像朵开得突兀的花。

雨还在下，亭子里的学子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目光时不时扫过来。沈砚秋握紧了手心的玉佩，低头看着自己染了墨的衣襟，和石凳上碎裂的旧砚，忽然觉得，这个梅雨季的下午，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泼洒的墨汁，落进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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