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王归笼记（中）

宝玉倚着一根朱漆柱子，眼睛亮得惊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鄙夷，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纯粹的渴望和好奇，仿佛透过他这身僧衣和毛脸，看到了花果山巅的云海翻腾，看到了金箍棒搅动东海的滔天巨浪。这眼神，孙悟空不陌生，像当年花果山那些初生的小猴儿仰望他时的模样。只是这深宅大院里的目光，更烫，也更孤独。

而在宝玉身侧半步之遥，林黛玉静静立着。一身素净的衣裙，仿佛融不进这满堂锦绣。她微微侧着脸，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裙裾边缘一点若有若无的尘埃上，对堂中的暗流汹涌似乎浑然不觉。可就在孙悟空目光扫过的刹那，她长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一只栖息在花枝上的蝶，被无形的气流惊扰。那低垂的眼帘下，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了然，随即又归于一片沉静的、带着倦意的疏离。仿佛这猴王的去留，这府邸的喧嚣，乃至这沉水香的浓腻，于她，都不过是另一场迟早要散的戏。

凤姐儿的声音还在继续，清脆地规划着他的“前程”：

王熙凤：……我看呐，就把大观园东北角上那个清幽的‘枕霞阁’收拾出来。地方僻静，临水，最是养性！再给长老配上两个伶俐的小厮，笔墨纸砚、佛经典籍一应俱全！白日里抄经书、习定静，园子里走走也是好的，只是需有家人跟着，免得……嗯，免得长老不熟悉路径。若有甚需求，只管来找我！

她安排得滴水不漏，俨然已将这位齐天大圣的未来牢牢框进了贾府的日程表里。

孙悟空听着，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抄经书？习定静？还要人跟着？比那紧箍咒还啰嗦！他下意识地挠了挠脸颊，指尖触到耳后硬硬的毫毛，心头一阵烦躁。这地方，果然比五行山更闷！五行山下压着的是身，动弹不得；这富贵牢笼里困住的，却是心，连翻个跟头都怕撞碎了那些劳什子的瓶瓶罐罐！

他猛地抬眼，目光越过喋喋不休的凤姐儿，越过满堂心思各异的面孔，再次撞上角落那两双眼睛。

宝玉的眼中，渴望几乎要溢出来，那是对无边无际天空的向往，是对他身上每一根毫毛所代表的无拘无束的向往。而黛玉，不知何时已微微抬起了脸，目光不再低垂，而是穿透了堂中的烟雾和人群，清清冷冷地落在他身上。那双含愁带露的秋水眸子里，没有好奇，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洞若观火的悲悯，仿佛早已看穿他这身袈裟下被强行按捺的桀骜与不耐，也看穿了这满堂锦绣背后的虚空与枷锁。她的目光像一道无声的叹息，轻轻拂过他被困的筋骨。

孙悟空的心，被这目光刺了一下。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却又在即将爆发的边缘被他死死压住。五指山都压过了，还怕这小小的枕霞阁不成？他重重地、从鼻腔里喷出一股粗气，闷声道：

孙悟空：随你安排

声音粗嘎，带着明显的不情愿，却也默认了这“牢笼”的章程。

凤姐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如春花绽放：

王熙凤：这就对了！长老深明大义！平儿，快引长老去枕霞阁安置！笔墨纸砚，即刻送去！

夜色终于彻底吞没了大观园。白日里浓得化不开的沉水香被晚风稀释，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湿润的气息和水边特有的微腥。枕霞阁孤悬在园子东北角，窗下便是幽暗的湖水，倒映着天上疏疏落落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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