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王归笼记（上）

孙悟空重返贾府那日，天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大观园的飞檐翘角，连风也带着一股粘滞的湿气。他驾着云头落在府邸外僻静的角门前，落地时却难得没带起一丝烟尘。那身破旧僧衣依旧裹在身上，只是腰间那根褪色的布带，系得比往日紧了些，勒出几分不自在的僵硬。他抬头望了望那巍峨门楼，火眼金睛里不见往日的戏谑探究，反倒沉甸甸的，像压了块石头。五指山下五百年，筋骨尚可支撑，这锦绣牢笼里的方寸之地，却不知要耗去他几多精神。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平儿一张平静无波的脸，眼神里带着早已洞悉的了然。

平儿：孙长老，请随我来。凤二奶奶并宝二爷、林姑娘都在荣禧堂候着了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如同一条设定好的溪流，平稳地淌过这沉闷的空气。

荣禧堂内，熏炉里的香饼燃得极旺，浓得化不开的沉水香几乎成了实体，沉沉地覆盖在每一个角落。王夫人端坐主位，面色依旧有些发白，像新糊的窗纸，眼神却死死钉在门口方向，带着一种惊魂未定又强撑出来的威仪。贾母捻着佛珠，眼帘微垂，仿佛入定，可捻动珠子的手指却比平日快了几分。邢夫人、尤氏等屏息垂目，姑娘们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堂中静得可怕，只有香灰偶尔从炉中跌落的细微声响。

当孙悟空那道矮小、裹着褐色僧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这片凝滞的空气骤然被无形的力量攥紧。无数道目光，惊惧、好奇、探究、厌烦，瞬间如同密集的针，无声地刺向他。他脚步顿了一瞬，那根筋斗云上翻腾自如的腿，此刻踏在这水磨金砖上，竟觉得有些滞涩。

他径直走到堂中，对着上首，略一抱拳，动作谈不上恭敬，却也挑不出大错。声音干巴巴的，像块粗糙的砂石磨过：

孙悟空：俺老孙，回来了

王夫人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短促而压抑的鼻音。贾母终于抬起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复又垂下眼帘。

王熙凤：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王熙凤：太太您瞧，孙长老这不是安安稳稳回来了么？可见是知道咱们府里清净，是个修行的好去处！”

一个清亮带笑的声音打破了僵局，如同玉珠落盘。王熙凤一身锦绣，笑吟吟地从屏风后转出来，丹凤眼里精光流转，视线在孙悟空身上打了个转，又飞快地扫过众人，最后稳稳落在王夫人身上。

她几步上前，热络得恰到好处，却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王熙凤：长老一路辛苦！前番府里招待不周，多有冲撞。这次啊，定要好好给长老安排个妥当地方，静心修炼，也好不负菩萨点化的一片苦心！

她话里话外，把“菩萨点化”、“静心修炼”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既是说给孙悟空听，更是说给满堂惊弓之鸟般的众人听，尤其是给王夫人吃一颗定心丸。

孙悟空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火眼金睛里掠过一丝不耐。这婆娘的嘴，比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还热闹。他目光随意扫过，掠过王夫人紧绷的脸，掠过邢夫人、尤氏躲闪的眼神，掠过探春强自镇定的眉眼，最后，落在那站在角落阴影里的两个人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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