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透过纸坊的窗棂,在晒架上投下细长的光斑。李雪正把新晒的桑皮纸码成摞,纸页边缘的“李”字在光里泛出浅金,松脂墨的痕迹比去年更深了些,像老槐树的年轮又添了圈。小王抱着个藤筐走进来,筐里装着孩子们拓的字,每张都有个倔强的弯钩,最底下那张的“雪”字旁边,画着个举着捣浆棍的小人,是赵老师教的简笔画。
“老纸工们说今年的桑皮纤维特别好。”李雪拿起张纸对着光看,纤维的纹路在秋阳里像条透明的河,“熬胶质时加了新采的文竹汁,比去年更韧——您看,能承受三倍的拉力还不断。”她轻轻扯着纸角,纤维拉伸的弧度和后山桑树枝在风里的弯度重合,都是经得住岁月的韧。
沈砚之的目光落在墙角的账册上。新记的页码已经超过了当年李建国停笔的第三十七页,最近一页记着:“今日还张老纸工后代工钱五吊,其孙拓字‘建’字,弯钩如老桑枝。”字迹的收笔处比去年更稳,少了些尖锐,多了些圆融,像被雨水泡透的文竹刻痕。
“王老板的儿子寄来最后一笔还款了。”小王递过汇款单,附言栏里写着“父嘱:欠的已清,愿桑田长青”,字迹的弯钩和照片背面的“欠的总得还”如出一辙,只是尾端多了点暖意,“他说春节要带孩子回来,看看这片桑田。”
李雪把汇款单夹进账册,指尖划过纸页上的红绸带标记——她在每笔结清的欠薪旁都系个小红结,如今整本册子已像串挂满红果的枝桠。“后山的新桑苗长到齐腰高了。”她推开后门,文竹的枝叶已爬过院墙,最高的那枝顶着串浅白的花,“今年结了文竹籽,我收了些混在桑籽里,老纸工说这样长出的桑树,纤维里会带着点竹香。”
镇口的老槐树下,赵老师带着孩子们拓新做的“纸”字模板。有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总把最后一笔弯钩写歪,李雪蹲下身握住他的手:“想想文竹怎么从石缝里钻出来的,先往下扎根,再往上抬头——写字和扎根一样,沉得住气才能立得住。”男孩的笔尖顿了顿,终于划出个又稳又韧的钩,像极了十年前李建国照片里的桑皮纸纤维。
油库废墟的位置如今种满了文竹,深秋的叶尖泛着点红,像当年未烧尽的纸灰里掺了胭脂。沈砚之看着李雪把块新做的纸砖埋进土里,砖面拓着“第十年”三个字,边缘缠着的红绸带是从旧红绸上剪下的,带尾还留着“始”字的残痕。“老周说这砖能保存百年。”她拍了拍手上的土,“等孩子们长大了,再挖出来看看,就知道当年的纤维怎么长成了年轮。”
纸坊的油灯在夜里亮到很晚。李雪坐在灯下整理账册,窗台上的文竹影投在纸页上,像片晃动的森林。她忽然在旧账册的夹层里摸到个硬东西,掏出来看,是半块被胶质裹着的桑皮纸,上面有个模糊的指印,是十岁的她在油库外攥纸时留下的,和新纸角的指纹在灯下慢慢重合,像两个时空的纤维终于织在了一起。
冬至那天飘起了雪,孩子们在纸坊门口堆了个雪人,手里插着半截捣浆棍,棍头的胶质里嵌着片新叶。李雪站在晒架旁,看新纸在雪光里泛出莹白,纤维的纹路里似乎能看见无数个影子:举着刀的年轻人、仿字的赵德发、躺进枯井的老头、抱着女孩的李建国……最后都化作透光的纤维,在纸页上织成圈温暖的年轮。
沈砚之离开时,李雪送他一沓压平的文竹花。花瓣里夹着张桑皮纸,上面用松脂墨写着:“纤维会老,纸会泛黄,但光永远在纹路里。”纸角的“雪”字弯钩里,嵌着粒文竹籽,是今年新结的,像个等待被春天泡开的句号。
车驶过镇口,老槐树的枝桠在雪光里像幅剪纸。沈砚之回头望,纸坊的灯光在雪雾里亮得像颗星,灯下的人影正弯腰码纸,青布衫的衣角扫过晒架,带起的纸页在风里哗哗响,像无数纤维在轻轻诉说:岁月的账,终会被时光的笔,一笔一画,写进透光的年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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