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墙外头的风声,开始夹了别的声响进来。起初沉闷而遥远,像有人在冻透的大地上吃力地拖曳重物。渐渐地,那声响变得密了、碎了,像是无数冰碴子在瓷盘里持续地、混乱地滚动,又夹杂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钝刀在刮着冻铁,日夜不停地打磨。这声响不是厮杀冲锋的沸腾,它更低、更沉,像土地深处某种巨大而缓慢的不安正在蔓延,透到地表上来。
洞口那块厚实的棉帘子,动得更勤了。人影进出的间隔越来越短。进来的人大多带着一身冻透了的寒气,混杂着硝烟、尘土、浓得刺鼻的劣质烟草味,还有一股……隐隐的铁腥气。他们几乎都是径直走向角落那个如同与阴影长在一起的人,脚步放得很轻,但带着一种难言的沉重,仿佛是捧着一块块滚烫的烙铁要送进去,生怕半路就失手摔落。
说话的声音隔着帘布传到我这边,是那种刻意压低了,却又因为某种激烈情绪而在胸腔底部翻滚的低语,偶尔会猛地拔高一个短促的音节,又迅速被扼死。他很少开口接话,多数是沉默地坐着。但那份沉默有种奇特的重量,压得那些低语往往只进行一半,就硬生生中断在黑暗里。
“西边……扎不动……”一次,一个粗壮带喘息的嗓门闷着传来,“冻得太狠了,那地界!风……能撕烂耳朵!……钉子都楔不进土里!”
洞口死寂。只有劣质烟草呛人的余味在弥漫。帘子厚重,我看不见里面任何情形。仿佛过了很久,久到那个粗壮的喘息声都渐渐被沉默吸干了似的,才终于从角落里飘出几个字,冷硬、干涩:
“钉子……不行?”
“用……锤。”
“用石头。”声音像是被冻僵后的石块互相撞击,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往冰里……砸。”
后来我才知道,外面那持续不断的摩擦声响,正是“砸”出来的。有人告诉我,许多士兵的手和脚都冻坏了,木头般坏死,拖拽着器械如同拖着僵硬的尸块,在冻得比钢铁还硬的地表上艰难挪移。
日子裹着冰渣和越来越密的摩擦声往前爬。风刮在脸上是真疼,像被砂纸反复刮擦。他出来的次数近乎绝迹,仿佛彻底和那地窖的昏暗融为了一体。唯有那个贴身的小本子和短短的铅笔头,依旧在昏黄的油灯或者暮色最后的微光里被他攥着。
那次捷报,是轰然闯入的,带着院门外都清晰可闻的热气。
报信的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年轻军官,脸冻得青紫,两眼却通红,亮得像烧透的炭。他一头撞进院门,像一团失控的、滚烫的风,卷着浓烈的硝烟与冰雪气息,甚至来不及拍掉肩头的雪尘。
“成了!成了!”那声音嘶哑,夹着难以抑制的狂喜,几乎是在对着一院子死寂的空气呐喊。他几乎是撞着冲向那低矮的洞口,粗野地掀开那重帘,热气和寒气在门槛处猛烈地撞击、纠缠。
里面显然有其他人,似乎是先前进去报告什么情况的人还在。帘子掀开的刹那,我只瞥到一角:昏暗的光线在帘脚一闪,照亮了他蜷坐着的侧影,那件裹紧的黑棉袄,和他脚下冻结的泥地。油灯微弱的光摇曳着,隐约可见他手里正拿着那个卷了边的本子。
年轻军官激动到口齿不清地嚷着什么,全是零星的地名代称,听不真切,只感觉一股灼热的、带着血腥气的胜利浪潮正试图扑进那昏暗冰冷的角落。他甚至激动地迈出了一步,想要更近前。
就是这一步。
角落里那个始终蜷缩的黑影动了,不是起身,而仅仅是将深埋的头颅猛地抬起一个微小却极其骇人的角度。帘子被掀开后,外面的光线短暂地涌入,恰好照亮了他那张仰起的脸——那不是喜悦,也不是威严,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漠然,仿佛滚烫的岩浆溅落在零下四十度的铁板上,瞬间封冻。那双深陷的眼窝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无情的漆黑,毫无波动地盯着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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