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没日没夜地刮着北地的石头和泥土,刮出一股铁腥气,钻进院墙,钻进骨头缝里。
他更少从那个地窖似的洞口出来了。即使偶有出来,也不过是像影子一样,贴着墙根,无声地挪动几步,然后又被那无边的灰白与寒冷逼回去。我能见到他的时候,往往是黄昏将尽未尽的混沌时刻。他佝偻着,站在几乎失去热力的日头余光里,对着院墙某个角落,一站就是许久,长久得像是要跟那片阴影融为一体。然后,他会慢慢掏出一个小本子,很旧,边角卷得厉害。用一支短短的铅笔头,在上面吃力地涂抹着什么。写几笔,就顿住。头垂得极低,深陷的眼窝被耷拉下来的棉帽檐盖住,整个人便成了凝固在暮色余烬里的一块墨色顽石。
本子上的内容我从未看清。有时他能写上小半个时辰,有时只涂了几个符号便合上。合上本子的动作也带着一股子钝滞的劲道,像是要用那薄薄的纸页压住什么沉重得足以窒息的东西。然后他转回身,那门帘便沉重地一落,将那点微末的光也彻底隔绝,连同他这个人一起,吞回地底。
那天傍晚我去添骡子草料,风比往常更冷硬些,吹得人脸颊生疼。刚绕过屋角,就看见他立在那堵矮墙下,几乎是面墙而立,背对着整个空旷死寂的院子,瘦削的肩膀向内塌陷,紧裹的黑色旧棉袄像一层冻结的痂壳挂在身上。
他没有写字。那本子和笔都在。只是那本子并没有打开,而是被他死死攥在左手掌心里,攥得很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变形,显出一点怪异的嶙峋。我放轻了脚步,几乎屏住了呼吸,还是惊动了他。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因急促而显得踉跄。他抬起了脸。就是这一眼,让我脚步钉在了原地,背上瞬间炸开一层冰凉湿滑的汗意——那是人的眼吗?昏暗的天光下,那双深深凹陷的眸子,亮得吓人,锐利得像刚从淬火的铁水中捞出来的两枚冰冷的刺。那目光穿透稀薄寒冷的空气,直直地刺向我,里面没有丝毫惊讶,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被突然的亮光曝露在旷野里的暴戾野兽般的警觉和汹涌的阴寒。我甚至觉得下一瞬就要听到某种非人的低吼从他那单薄的胸腔里爆出来。
我的身体比脑子更快,慌忙低下眼,盯着自己冻得发紫、满是裂口的手,下意识地想在那上面抠出一条地缝钻进去。等我壮着胆子,再小心翼翼地抬眼去寻他时,那刀锋般的目光已经收回了。或者说,是他整个人的神气又猛地跌落回去,重新蒙上了一层浓重得化不开的灰翳。他看也没看我,似乎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从未发生。他微微佝偻起身体,喉咙里挤出一阵压抑的、类似被痰液堵住的闷咳。咳了几声,他便将那只攥着本子、骨节突出的左手插回袖筒深处,另一只手则急促地、几近粗暴地把那卷旧本子往贴身的棉衣内袋里塞。棉袄鼓胀了一下,又迅速被压下去。他再没抬眼看任何人或物,低着头,几乎是拖着步子,从我跟前几步远的地方经过,只留下一种混合着烟草、陈年霉气和某种坚硬冰冷金属锈蚀般的无形气息,搅动了一下冰冷的空气,随即又被更为巨大的沉寂吞没。
帘子沉落的声音像一声短促的叹息。
我对着空空如也的矮墙站了许久,骡子在远处打了个混着白气的喷嚏。刚才那双暴亮的、非人似的眼睛,像针一样扎在我眼底深处,带着那股子阴冷的锈蚀气味。后背那片冷汗贴着皮肉,凉得蚀骨。
这种令人心悸的沉寂并未持续太久。
几天后一个深夜,具体时辰模糊不清,只记得天上连颗星子都没有,浓黑得像锅底扣了下来。院里死寂,连骡子都安分得紧。我裹着硬得像板子的薄被,半蜷在潮冷的地铺上打瞌睡。寒气从地皮直往上渗。
猛地,隔壁那洞里传来一阵极低沉的说话声,不是往常那种含糊的字句,而是一叠声的、急促的询问。像许多根冰冷的铁丝在黑暗里快速摩擦。我瞬间惊醒,僵躺着不敢动弹。那声音钻过薄薄的墙壁,钻进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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