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江边这座总布满咸水腥气的城里,混了不知多少年了。天光与霉斑在我脸上刻印,风霜在骨头里垒成厚厚的茧子——记忆就像那些废弃码头,被遗忘在幽深角落,覆盖了层层暗青色的海苔。可就在今早菜场那堆烂菜叶子里扒拉时,耳边骤然一声吆喝,刺得耳膜嗡嗡作响。我猛抬起身躯,恍惚看见一张年轻得发亮的脸。刹那间,几十年的尘沙猛然翻滚上来,几乎噎得我窒息。
那年头,雪粒子抽在脸上像小刀子,我跟条瘦筋骨的骡子一样,牵着另一条气息奄奄的骡子,滚进那座土墙围出的院子里。院里人影零落僵滞,有人袖着手,脸上结着霜,眼神空洞麻木得像北风从墙头刮过的声响。
“老肖,”管事的头也不抬,“喏,骡子。”
我便成了老肖。管事的随手指了指墙角一个黑乎乎、不断往外呵着白气的洞口:“钻进去得了。”那洞里的光也怕冷似的,微弱、含混、怯生生地铺了一点在地上,像冻僵的舌头舔舐一小片污浊的泥地。
就在那片污浊的光晕边缘,蜷着一个人。我进去的动静太小,根本够不着打搅他。他只是坐着,像一块从冰冷的土地深处挖出来的顽石,左臂环抱着膝盖——那条胳膊看起来似乎有些别扭,好像从根子上就长错了方向。他专注地盯着脚底下,视线沉得如同铁块坠入深潭。地上一颗孤零零的黄豆,被冻得硬梆梆的,像粒小小的石头。
他没有抬头看我,眼光在豆子上停留片刻后,那只左手才迟缓地,带着某种近乎刻板的精确,挪移过去——不是一把抓,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准确无误地捏住那颗微小的、坚硬的豆粒。然后迅速而无声地将它投入口中。那专注和精准,让我无端想起见过的一只寒林里捕食的瘦鸦——同样无声、犀利,所有精魂都凝在一点死物之上。
洞里气息浑浊沉闷,混合着灰尘、破棉絮、浓重的烟草焦油味,底下还翻涌着一股阴冷刺骨的湿气,扎得人骨缝里都渗凉意。我的铺盖就撂在洞口旁,隔几步便是那个人。
一个瘦高的兵掀开那块厚得结实的棉帘子钻进来时,脸早冻得青中泛紫,跟块在冷柜角落遗忘多日、生了霉斑的冻肉相差无几。这人端着一份粥菜,粗陶碗的边缘积满粘稠凝固的油垢。他步子僵直,像两截冻硬了的木柴,直接走向角落蜷着的那位。
“首……”喉咙里的称呼刚硬得冒出半个音节,那人如同被刺似的猛地抬起头来。那目光瞬间刺穿了弥漫的昏暗,像淬了冰水的锋利银针,扎得瘦高兵立刻狠狠缩住了后颈,把余下的字眼全冻死在舌根。那张本来因寒冷僵硬的脸,霎时涨得通红——他窘得无地自容,只是低着头把碗往地上重重一杵。碗底和硬泥地面碰出一声粗闷的响,碗里深褐色的菜汤溅出几滴浊渍。端饭兵逃一般扭头,几乎是弓着身子钻出那道厚重的帘子,只留下身后那扇门帘在寒空中空洞地来回摇摆几下,像是无声的回荡。
角落重新归入沉寂。地上那碗粥和菜的轮廓模糊不清。我的目光在那微弱的油灯散出的微光边缘移动,最终落回那个蜷缩的身形上。他仿佛耗尽了方才那一眼惊雷般的气力,再次深深佝偻下去,重新埋进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幽暗阴影里,如同被打回原形的山妖,重新归隐于岩石深处。
雪终于停了几天,可冷却硬得更实了。院子角落残留的积雪变硬变灰,硬邦邦的,踩上去发出的动静像是骨头在断裂。我负责伺候那两头只剩下半口气的老骡子,跟那个缩在角落、吃豆子的人物只隔着一道棉帘,却极少真正看清他。他永远坐在那块黑棉布裹紧的角落,像是墙角一块活生生发了霉又干缩了的老木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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