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终住进了城市顶端的一个水泥房间。四壁是毫无生命的森冷灰色,天花板异常高,空旷得像被吸走了声音的空间。那口孤零零垂挂的墙钟,滴答滴答,规律得让人心头发慌,每一个精准刻度的移动仿佛都在无声丈量着一种我们感知不到的时间。有人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在他房间唯一的小窗户外钉了一个粗糙的铁条鸟笼。起初,笼里有只羽毛凌乱、叫声暗哑如裂帛的斑鸠。后来斑鸠没有了,只剩下一个黑黝黝、空空荡荡的笼子轮廓,悬在同样灰白空洞的天幕前,像一个生硬的标点符号。
那段时间阴雨连绵。雨脚密密匝匝敲打着玻璃窗,水痕交叠又散开。他似乎格外容易疲乏,时常沉默地背对着门蜷缩在那张过于宽大的床上。那件常年浆洗的旧布衫偶尔晾在椅背上,水汽濡湿使它看上去更加脆弱而单薄,颜色是那种陈年的、接近腐朽的白。有人送来药汤,棕色,散发着浓烈的苦气,热气很快在瓷碗上方凝成薄薄的白雾,散逸在冰冷的空气里。他抬起眼皮,视线从雾气上掠过,既不看人,也不看碗。药汤渐渐冷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最后变成一只毫无生命气息的褐色陶土碗盏。
他更多时候是起身,在那座水泥房间的地板上来回踱步。脚下的水泥地冰冷平坦,脚步落在上面几乎悄无声息。他走得很慢,沿着墙壁内侧画出一个又一个周而复始、不断叠加的方形轨迹。影子被顶灯拖得很长,贴着地面移动,变形,像一头蛰伏的巨大生物。有时他会突然停下,并非凝视墙壁或者窗外,而是死死盯着自己投在地面上那团扭动的黑影,下颌线条绷得极紧。
有晚半夜我醒来,或许是下雨的缘故,或许是那过分精确的滴答声搅扰了神经。走廊灯熄灭着,只余他门底下透出一线极淡的光。我起身,鬼使神差地朝那片微弱的光源走去。门并未关死,一条缝隙。我屏住呼吸从那条窄小的缝隙望进去。他竟端坐在桌前,桌上摊着一本极厚的大开本册子,纸页黄脆。他枯瘦的手指捻着书页一角,那页面上似乎是密密麻麻、曲折蜿蜒的河流水道图。可他并没有在看那些线条。他的眼睛微微闭着,头极其轻微地在摇动,不是否定,倒像是一种抵御不住的晕眩,或者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反复地、微弱地撞击着后脑。他搁在纸边的一只手,五指神经质地、极其快速地反复屈伸——张开、捏紧、再张开,指骨在桌面擦出细微窸窣的刮擦声,像是有无数只细小的耗子在啃噬那层看不见的蜡。房间里只有滴答声和他指骨的刮擦声纠缠在一起,寒冷寂静的雨夜仿佛凝固成了一整块巨大的、不透气的冰。
后来,更大的城市陷落得无声无息,像一枚熟透的果子砰然砸在烂泥地里。我们撤入山地深处。一条简陋的盘山公路绕着灰绿色的山体向上攀爬,路旁偶尔闪过一株半株挂着零星枯叶的野柿树。车队沉默,只有发动机粗重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里回荡。他单独坐在一辆旧吉普的后排,车窗紧闭着,玻璃蒙着厚厚一层泥尘和水汽,将他蜷缩的身影扭曲成一个模糊、蠕动、难以识辨的灰色团块。那件发黄的白布衫隐在更暗处,只偶尔在车子剧烈颠簸的缝隙里显露一个褪色的边角。风撞击着车身,呜呜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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