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次见到他时,已是天光暗淡的午后。他坐于阴影深处,脊背僵直瘦挺,恰如一张被无形的力量强行绷紧、悬挂在空中的硬弓。一张方正的棋盘横置于膝,棋子暗哑无光,沉入木色纹理里。他久久未动手,只像石像僵定在光阴的背面,双眼深深落在棋盘格网之中——仿佛那不是虚妄争斗游戏,而是一套精心算尽、无声运转的时间机关。
后来我知晓,这人酷爱洁净。他不染指油腻腻的地瓜干,嫌那粘污手指;拒接带着湿黏水气的果子,亦或沾着灰沙的烤馍。于是每日晨间,一碗白粥,几片风干菜叶,足矣清简度日。他穿着亦是简单,几件白布旧衫轮换上身,洗得次数太多,边缘已隐隐泛黄,衣领也磨损微微起毛。每有尘土悄悄爬进衣衫褶痕里,他便不自觉地、又极快地伸手拍打干净,动作利落精准,又夹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神经质。
那年秋天格外寂寥,我们被粗笨沉重的铁皮车厢运抵远方另一座钢铁之城。此地天空灰暗凝重,整日悬浮着一层似有还无的灰霾——浓雾弥漫的日子总比天空明亮的时日多上几倍。钢铁的腥气霸道地充塞在每个角落的空气中,厚重而蛮横,压在我们的喉头与胸口,无法驱散。
我们居住的院落四四方方,角落里静卧着一个粗陶圆盆。他隔几日便会提一桶沉甸甸的水,摇摇晃晃走向那里。然而,他手臂过于孱弱,每次仅仅只能晃动几滴清水于盆中薄薄一摊水中,圈圈细小涟漪扩散开来又消散,未曾真正达到洗濯目的。他的面孔微微涨红,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无声滴落,竟也沾染上鬓角的几缕灰白发丝。
那个沉冷的清晨,寒意刺骨透衣。远处稀疏疏地几声叫喊骤然惊起,又旋即沉寂下去。他依旧穿着那件已然发白褪色的单薄旧布衫,独自站在屋檐投下的冰凉阴影里。有人送来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温热得恰好入口的食物。他只是安静看着递来的食盒,没有触碰,最终缓慢而有力地摇了摇头。寒意仿佛已经侵入了他骨头深处,他沉默地垂着视线长久凝视自己骨节分明而发青的双手。
然后,毫无预警地,他消失了几天。
当他重新出现在我们视野里时,仿佛经历过一场秘密的旅程。面容依旧缺乏血色,但眼神深处燃烧着一星幽冷的光。我偷偷觑见他正端详摊在膝盖上的陈旧地图,手指沿弯弯曲曲的一道暗色轨迹缓缓向下滑动,动作滞涩却隐含着某种奇异的笃定。几个夜晚,他油灯下的影子都显得过分固执倔强。
次日黎明将临未临之际,寒风依然像冻成冰块的刀子般割着人骨头缝。我们悄然无声地从藏身的院落溜走,如一群潜行的耗子。他走在队伍最前,脚步踏在覆着白霜的坚硬冻土上,竟轻快得几乎不闻声音。在蜿蜒曲折的巷陌中左穿右行许久,我们最终立在一处低矮平房的背后。他抬手缓缓推开一道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门后,豁然展开一片覆盖着薄薄冰棱的枯败草地。
我至今也无法彻底说清在那片硬如石板的冻土上发生的种种细节。只记得某个瞬间突然爆发出极其短暂的、撕裂空气的异响;随即又是压抑得几乎无法呼吸的死寂。最终,一阵微弱短促的、类似竹签刺破油纸似的杂音响起后,又迅速被冬晨无边的荒寒彻底吞没下去。他默然立于旁边,目光平静扫过眼前情景,便转过身去。清晨的霜风掠过他那身早已褪色的布衫,衣袖在冷风中翻涌,像极了一支飘零无助、无人哀悼的白色纸幡。
他轻轻解开胸前斜布纽扣,用几根瘦而有力的手指掸去袖口难以察觉的一点尘土。那动作如同为祭奠什么仪式般庄严而熟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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