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良人不在,独剩锦绣荣华

史书一卷一卷地翻过,回忆一段一段地被人从记忆的深处挖掘出来,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里。

天历头一年七月月七,是历史上天历一年的多事之秋,镇国公楚臣的夫人正逢难产,皇宫里的太医都被奔着将军府而去,整个燕京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众人不由得好奇,不过是个国公夫人,虽然是一品的诰命,虽然出身名门,却不过是一介臣妇,她生子难产,居然让皇上下令所有的太医皆去护她平安,这位楚夫人的风头未免盛太了些,此时不知道是何人传出的谣言,说楚夫人与当今皇上有私情,说两人原本就是郎情妾意的恋人,还说顾安娘肚子里的孩子是皇上的龙裔,谣言铺天盖地而来,弥散在燕京各个阶层之中,众人在嘲笑镇国公在戴了这么大顶绿帽子还能沉得住气的同时,也在猜测这顾安娘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是皇上的种。

将军府因着顾安娘的难产而一片混乱,楚臣望着面色苍白却依然睁着眼睛的女子,她直勾勾地望着他,她用虚弱的声音告诉他,一定要保住她的孩子,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她的孩子,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坚定,坚定到楚臣总有一种感觉,若是知道孩子安全了,她就再也没有牵挂了,坚定到他不得不相信,此刻她只是凭着一口气,她想用自己的死来成全这个孩子的生。

她抓着他的手,破碎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她说,

顾安娘:将军,将军,你要听我的,这次你要听我的。

他哪次不是听她的?她问他是否愿意娶她,他答应了,她不想见他他便不来见她而是躲在暗处看着她,她让他纳妾他便任由她安排,她说的他都做到,可是这次他却真的是不想再听她的了,以前他听她的,是因为她还在自己身边,他知道她不会离开,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她是真的不想再待在他的身边儿了。

他想不明白,明明昨日大夫还说她的胎象并无不妥,今日却是难产了,他回握着她的手,对着她摇头,

镇国公楚臣:夫人,这次我不听你的,你以为你生下这个孩子便是对我的补偿么?若他是你拿命换来的,我便亲手掐死他,夫人,你不可以这么自私,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个不行。

顾安娘:不,将军,我求求你,保住我们的孩子,将军……

顾安娘已然感觉不到疼痛,她知道有人害她,她知道是谁害她,可她还是这样中招了,这又岂不是她自己的谋划?是她自己一心求死,她只是太累了,她想好好地睡一觉,她想回到小时候,她想还回到整个冬天都窝在院子里的日子,她想回到她还是孩提时代,围着院子里的桃花树不停地打转的日子,她想回到那些父亲冷着脸让自己抄写书卷的日子。

顾安娘:好想再见父亲一面,好想再让父亲生着气赏我一个大大的爆栗,父亲总是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可惜父亲没有胡子,父亲总是风采翩翩的,若是当年我不那么淘气,是不是就不会让父亲伤心?是我让父亲寒心了。

顾安娘望着楚臣,突然笑得一脸的苍白,顾安因着顾安娘嫁给楚臣的事情,这几个月来故意不来看她,顾安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他又怎么会看不明白,顾安娘是为了什么而嫁给楚臣的,他的这个女儿自小最是倔强,她想做的事情,就是他这个做爹爹的也拦不住,即使他身居高位,纵横官场,少有敌手,却是败在他这个宝贝女儿身上,从她跪在门外求他答应她与楚臣的婚事的时候,顾安便知道了她的想法,他不是没有劝阻,可如何能够劝得住?

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嫁给了楚臣,将他拉到战北夙的阵营里面,因为她不想让战北夙有一丝一毫的危险,她想让他能够顺利地登上那个位置,她也想了断他们之间的情谊,所以她才认为她选择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这个倔强的孩子,顾安又怎么能够留得住她。

镇国公楚臣:夫人,你想见父亲么,父亲就在门外,我去请父亲前来见你好不好,夫人,你不可以这么任性妄为,你已经是要当娘的人了,你怎么能让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母亲呢?夫人,你这么漂亮,我们的孩子必定也会很漂亮,你怎么能不看着他长大呢?

楚臣在她耳边轻轻地呢喃,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呢喃,他想要留住她,他不想就这样失去她。

顾安娘:不,别让父亲进来,我不见父亲,父亲他会伤心的,父亲最是疼爱我了,将军,你答应我,就是我死了,也别让父亲进这间屋子,我怎么能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顾安娘面色苍白如纸,她捏着楚臣的手,

顾安娘:将军,你答应我,保住孩子,莫让父亲和母亲进来,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

镇国公楚臣: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你说你要补偿我的,我们还有那么长的一辈子,你要慢慢地补偿我,是你将我牵扯进来的,你怎么能不管我,就丢下我呢,顾安娘,夫人。

顾安娘望着他摇头,她怕是不能答应他了,从她服下那碗掺进堕胎药的参汤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这次是真的回天乏术了,这一切有她自己纵容的结果,怨不得旁人。

是啊,她夺走了她的幸福美满,她便夺走她的痛苦不堪,说到底还是她帮了她不是么?她不是一直都在等待这样一个契机么,本就没有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太重,如今她是不想活下来的,或许她死了,这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她知道是她,她只是觉得悲凉,她终究是将那个女子变成了这样的模样,她终于是被她记恨上了。

楚臣说得没错,她是自私的,她就想这么一睡不起,她就想结束这些纷争,她知道这回她真的会死。

顾安娘:若是等会儿我生不下来,就请将军剖开我的肚子,一定要保住我们的孩子,你答应我。

顾安娘伸出身抚上他的脸,她还是第一次这样触碰他的脸,她触碰到他下巴上那些青色的胡茬,分外地硌手。

这哪里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将军,这哪里还是那个温柔少语的大将军,他平日里的风华统统半分不见,他红着眼睛望着自己,此刻顾安娘突然觉得,她这辈子遇见战北夙是用尽了全部的运气,而遇见楚臣却是用光了她全部的善良,因为这个男人对她那样的好,好到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而她呢,却从来都是在利用他,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他,只是为了帮另外一个男人将他牵扯到这场原本不属于他的战争里面来,而现在她想要独善其身了便想到了一死了之,她怎么对得起他,他的情谊她该如何偿还?

她终究是要辜负这个男人了,她不想再活得这样的累了,她没有刻意寻死,她只是没有求生而已,她放任自己走到死亡的边缘,她就要用这样的方式毅然决然地离开他,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顾安娘:将军,是安娘的错,安娘不该将你牵扯进来,将军这样好的人,原本该有最好的生活,可是你遇到了我,该是你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情。

顾安娘说着说着便笑了,她笑得如同楚臣第二次看见她时的那样美,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让人沦陷。

镇国公楚臣:谁说的,我觉得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便是遇见你,我最好的生活便是因为有你,顾安娘,你怎么能独自撇下我一个人呢,不是你将我牵扯进来的,我说了,我为你做的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的,我甘之如饴,夫人,别睡好不好,好不好啊夫人。

楚臣在她耳边呢喃着,哽咽出声,他怕她听不见,遂又靠近她一些。

顾安娘依旧摇着头,对着他笑,却是不再说话,她望着帐顶,有着些许的无奈和释然,她顾安娘这辈子活得没有意义,白白来到这人世走上一遭。

顾安娘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在以一种不可名状的速度在流失,怎么形容呢, 她觉得自己就像大海抢的一艘船,身上破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洞,那些力气都从洞里流失了,就像船有漏洞之后进了水,船身一点一点地被海水吞没,消失在汪洋大海之中。

她的孩子,她恐怕是没有缘分见到他了,不知道她的孩子长大了会不会恨她,她明明有机会活下去,却没有把握住那个机会,她没有寻死只是没有求生,可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明目张胆地求死呢,她想求死又有谁可以得住呢?就算是鬼医在此,这次也真的是无法从阎王手里抢人了。

顾安娘的意识在慢慢地模糊,她开始听不见楚臣的声音,更别提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她只是依稀听见有人在说“血崩”,她知道血崩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血崩”是产妇生产时候的大忌,“血崩”之症回天乏术,没有谁可以力挽狂澜。

顾安娘仍由接生的人摆弄,她的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白色和黑色的光不断地交织在一起,不断地纠缠,除了黑色和白色,她的眼睛再也看不见别的色彩,后来,她觉得白色在一点一点地被漆黑如墨的光亮吞噬着,一点一点,直到最后她再也看不见半点儿白光。

那种黑,就如同深冬时节,北燕没有月亮也没有积雪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

她也找不到自己呼吸的声音,周围的一切都静得出奇,心跳一下一下,变得渐渐微弱。

直到楚臣抱着一个血淋淋的看不清面目的孩子到她面前,她才慢慢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眼皮是那样的厚重,疲倦铺天盖地袭来,顾安娘用尽了自己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才看清他手里的小东西,还有这个抱着孩子声泪俱下的男人,他曾经是那样铁骨铮铮的人,却为了她泪流满面,他的泪水滚烫得都要将她的心给灼伤了。

她看着他的最不停地张合,却是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那个孩子紧闭着眼睛,满脸的鲜血,没有一点儿生机,她看不清她的脸,她不知道她长得像谁,因为她觉得那个孩子就像是死了一样。

顾安娘想伸出身去摸一摸他的脸,却没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觉得睁开眼睛这个动作已经用完了她的生命,她还没有抱抱他呢,她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孩子出声的时候产婆给她报喜了的,可是她迷迷糊糊的,也听不见她说的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顾安娘努力地摇着头,她想让楚臣不要哭,可是她发不出太大的声音,她只能望着他同样泪流满面。

战北夙进来的时候,楚臣已经抱着他们的孩子退到了一边,看着顾安娘那样脆弱的模样,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她面前的,他甚至不敢去抓她的手,因为他害怕他抓到的是一只凉透了的手。

直到对上她那双没有略显空洞没有神采的眸子,看见她眼珠轻微地转动,他才敢确定她还活着,而不是面对的是一具冷透了的尸体。

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当年那个抱着一大束月季花,笑得让百花失色的女子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她曾经是那样的美,那样的活泼,可为何如今却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的,究竟是什么让她变成了这样?是他么?一定是他,是他的,若不是他,她还是那个单纯的小丫头呢,若不是他,她肯定还是在她家的院子里安静地采着花儿或者与丫头嬉笑玩闹,又或许她会嫁给一个温柔温和的人,那人会待她一辈子好,而她呢会天真一辈子。

战北夙突然觉得双腿一软,便跪在了她的床前,顾安娘微微勾起唇角,对着他微笑。

她知道她想要对他说点儿什么,战北夙愣愣地将自己的耳朵付到她的唇边,他听见她用极其微小的声音叫他“阿夙”。那样的温柔,那样的苍白却又让人觉得心疼。

她说,阿夙,我就要死了,她说阿夙,我好疼啊,我全身上下都好疼,我好疼啊阿夙,阿夙你为什么不救我?

她说,阿夙,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我现在可不可以偷偷地说一次,就我们两个人听到,你答应我,你听到之后就要将它忘记哦,一定不要记得。

她说,阿夙,遇见你我不后悔,可是我却后悔,为何我没有早点儿遇见你。

她说,阿夙,你娶妻的时候我好难过,我的心都快要碎了,阿夙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啊?可是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可是安娘做错了什么么?

她还说,阿夙,下辈子我再也不要遇见你了,因为你是个骗子,你说过要娶我为妻的,可是你却食言了,阿夙你是个大骗子。

她还说,她下辈子想要做一棵桃花树。

她最后还说,拜托他照顾好她的孩子,她说阿夙,他是我唯一的牵挂。

顾安娘嘴唇轻轻地在动,楚臣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可是战北夙却一字不落地将她的话听完整了,她望着他微笑,她知道她的阿夙都懂她说了些什么,只有她的阿夙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顾安娘笑得有些得意,也有些恍惚,直到她死的那一刻,她的脸上都是挂着淡淡的笑意的,她似乎不像是死掉了一样,反而像是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沉睡。

战北夙将头靠在她的身侧,感受着她的体温一点一点地变冷,他想将她抱在怀里,却没有一点儿力气,没有人来拉开他,他此刻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他哭不出来,谁说他要哭?谁说他的安娘死了,他的安娘不过是睡着了,就像当年一样,她不过是睡着了而已,只要他用足够长的时间陪着她,她就会醒过来的,她不过是跟他开个玩笑罢了,他的安娘才不会死呢。

楚臣抱着那个孩子,望着那个女子彻底地闭上眼睛,他的整个人都在发抖,若不是顾安从外面闯进来抢过他手里的孩子,他相信他会亲手将这个孩子捏死,他望着那个面色发青的婴儿,目光中是滔天的恨意,若不是她,安娘又怎么会死?

顾安抱着那个一生下来就不会哭的孩子,将头转向窗外,没有去看大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他知道他的女儿不想让他看见她的这副模样,索性他也就当作没有看到吧?这样他的安娘会不会有的安心一些呢?她是不是就会以为他的爹爹不再怪罪于她呢?

其实他又何尝真正地怪罪过她,他不过是心疼她而已啊,心疼她这样的极端,心疼她的选择。

安娘,父亲没有看到呢,我的安娘永远是我心里那个懂事却又调皮的安娘。

顾安娘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有一个预感,她的生命并不长久,从她记事的那天开始她便明白,她无法像别人一样走到满脸皱纹,走到白发苍白,她知道她的生命必会在某个清晨或者黄昏陨落,事实上她的预感是那样的准,比国师的预测还要准确,她在宿命经历了大起大落之后,终于死在了天历第一年的七月七,七月七也是那个孩子出生的日子,对于皇帝与这位逝世的楚夫人之间的纠缠众说纷纭,可是逝者已逝,那些被当做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的谣言终于是会随着时间而渐渐消逝在岁月的长河里,岁月的大河奔腾不息,我们都在其中经历着起起落落,他日史书工笔,也不过是留下少得可怜的只字片语。

这位十七岁才被人知道的顾家小姐,这位十八岁嫁给楚姓国公的楚夫人,多年以后,众人谈起她也不过只是寥寥数语,倾国倾城,红颜薄命,与皇帝纠缠不清。

陈玉娆坐在凤仪宫的后殿,感受着来自四方的温热的风,闻着空气里各种花儿发酵混合的味道,听着那蔚蓝色的苍穹之上,天使飞过是唱起的挽歌,她的心也跟着曲调起起伏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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