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疗副作用,会潜伏一天,从第三天开始。出院的时候,母亲精神还可以,回家的时候,我特意把车绕到水库那条老路。上午十点,路上车少,风景很美,左山右水,红花绿树。我把后视镜往下掰了掰,看到母亲靠在后座上,头稍偏,压着车窗边缘,眼里淡然而出神,仿佛高僧坐化圆寂了一般。我有点害怕,猛地咳嗽一声。母亲动了一下,看了我一眼,以为我怎么了。母亲动了,我放心了,假装抓了抓头发,然后专心开车。母亲随即恢复了刚才的动作。在恢复动作之前,她理了理头上的蜡染包巾,把头顶上剩下的几缕头发拨弄到额前。母亲用的是兰花指,正好一片从树叶中间透漏下来的阳光,碎银子似的落在母亲的脸上。水红带蓝的头巾,淡然的眼神,母亲像一个想着心事的少女。
这样的宁静太难得。我故意把车开得很慢,绕行山水之间。
小毛最近有什么消息?快到家的时候,母亲问。
打了他电话,没打通,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非洲。
回到家,还真应了母亲说的。小花猫把家里扒了一个遍。
母亲饶有兴致地整理着,掉在地上的衣服、书本,还有旧报纸。收拾了约二十分钟,母亲自己坐到床沿上,踢了一下脚边的小花猫,猫叫了起来,母亲试图再踢一下,却没成功。母亲疲乏地躺在被卷上。
我一手扶着母亲的背,一手扯开被卷,塞到一边,再放母亲躺下。
母亲看了我一眼,说,我不饿。
母亲不饿,我饿了。我到冰箱里找出一袋速冻饺子,下了锅。饺子翻腾的时候,我给妻子和女儿发了条微信,告诉她们,第三次化疗结束了,现在回到家了,勿念。
在检察院批捕科当公务员的妻子、寄宿在校马上升高中的女儿,很快回复了微信。
我顺带又把微信转发给了弟弟小毛。转发的号码是他美国的手机。他在美国硅谷当工程师,三十好几快四十了,光谈恋爱不结婚,说自己“恐婚”。他一周前去了非洲,援建一个综合医院,负责安装和调校医疗设备。
山高水长,日夜颠倒,手机从来不显示发往异国的汉字是否被读到。这让人失望。
我把手机丢在一边,夹烂一个饺子,肉汁流出来。觉得少,又夹烂一个。发现,太浓太油,赶紧加了点饺子汤,装成小半碗,给母亲端过去。
母亲侧着身子,睡着了。我伸过头去,她的脸笼罩在昏暗中,特别庄严的样子。
母亲一觉睡到日落西山。落地窗看出去,火烧云逐渐淡去,夜幕翻滚而至。
母亲坐起来。我把温在锅里的小半碗肉汁端过来,母亲在一呛一咳中完成了一半任务,然后摆摆手。我也作罢,随即把床头柜上的温水瓶旋开,备着。
我早已不再像刚开始化疗那样,逼着母亲进食,骗着母亲进食,感化着母亲进食。
那个过程已经过去了。我相信,母亲忠于她的胃口,胜于儿子的说教和求饶。我可以诓骗母亲,但我诓骗不了她的食欲。
出来沙发上坐一会儿吧,睡了那么久。我说。
母亲坐起来,理了理她那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头发。但她做得很认真,十个指头往后拢着,像一副掉了齿的耙耕耘一块旱地。
头发梳理好后,母亲移步到沙发。小花猫跟到脚下。
按照习惯,我没有开灯,没有开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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