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吴丙声懒洋洋地上班去了。他在家里补休了三四天,一点意思也没有。他经过那家门店,看见管店的人在专心致志地挖自己的鼻孔,他的心思都在这个鼻孔里。他走到厂里,奇怪地看到厂里又多了一个老头,这个老头人高马大,很有气场的样子,正在跟厂长说什么。他说着上海话,上海话听起来像牛皮糖一样,缠缠绵绵的,但说着说着,这缠绵里还有点当机立断的意思。上海老头说,好吧,就这样子吧。
乐器厂给这个上海老头腾出一个工场间。厂长还准备给他配一个徒弟,他一开始觉得这件事会有许多人来争,结果并无响应,还弄得大家牢骚满腹:皋城有几人拉小提琴啊,卖给鬼去啊,做啥提琴啊,工资又不长一分,你以为做提琴就变成知识分子啦?吴丙声在电话里跟我说,就在这个时候,厂长回过头来看见了他,这才想起来厂里还有吴丙声这么一个人。厂长知道自己厂里一共有十八将,但他每回派到第十七将的时候,死也想不起来,第十八将是谁。现在他看到吴丙声,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小吴,侬死阿里去了,几日没上班了?
我在家里补休啊,我跟侬说过的,侬忘记啦?
厂长停顿了一下,他的脑子在别的事情上,他得重新把这个事情捋一捋,想了半天,他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也只有眼前这个吴丙声了。
他说,这样吧,小吴,侬跟这个上海老师傅一块做小提琴怎么样?
吴丙声以为自己听岔了,小提琴?什么小提琴?
厂长又重复了一遍。不过他在言辞上做了某些修饰,把这个选择说成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顺便卖了一回人情。吴丙声突然有点害羞,有点不敢相信,小提琴三个字就像一道灼眼的光芒,刹那照亮了他的心房。
吴丙声在乐器厂是做笛子还是做小提琴,跟我没有关系,我也不觉得我们之间有过什么交情。对我来说,他是很早就消失的一个人。而且年前他说他要送我一打笛子,到头来一根笛子也没有看到。那天他兴奋得不能自持,辗转打听了几个人,最后把电话打到我的厂里来。那时候打个电话,是件非常隆重又费周折的事情,他听到有人在喇叭里叫我的名字,然后等待熟悉的脚步声临近。他在电话里确认是我的声音时,喉咙里不禁发出那种猪猡般的欢快声音。他先是把我发表在当地小报的几首诗夸得天花乱坠,老兄呀,很有感染力啊,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有这方面的才华?然后他话锋一转,声音也因此微微颤抖起来:老兄呀,我现在在搞小提琴啊,七搞八搞,我们都成了文艺工作者了。这是他的开场白,然后以倒叙的方式,从他坐在家里的马桶上讲起,讲到上海客轮的汽笛声,讲到上海老头、厂长和他的小提琴。
我说,乖乖,你这个小木匠不得了么。
电话那头奇怪地沉默了会儿。我心想坏了,吴丙声的声调完全变掉了。他说,其实我心里是晓得的,你看不起我,你从来就看不起我!
他这么腻歪,我是没有想到。我说,哪里啦,你误会了,做小提琴很好啊,没准啊,在你的手上能诞生世界一流的小提琴呢,谁晓得呢?
他没听出来我的虚与委蛇,反倒是友谊好像又得到了及时的修补,他的情绪上来很快,开始喋喋不休地说那个上海老头,说着说着居然开了上海腔——虽然上海腔调在此地颇受拥戴,也同属吴语区,但吴丙声说起来有点生硬,有点拿腔拿调,还要夹叙夹议,好像非如此,无法传达出他此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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