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进头一个房间,看见那儿很宽绰,炉火烧得正旺,有一股新擦过地板的气味。神像下面那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个身材不高的瘦乡下人,年纪四十岁上下,留一把不大的、稀疏的淡褐色胡子,穿着蓝色的衬衫。这个人姓卡拉希尼科夫,是个坏透了的骗子和偷马贼,他的父亲和叔父在博加廖夫卡村开一家饭铺,把偷来的马想方设法卖出去。他也到医院来过不止一次,然而不是来看病,而是跟医师做马生意,问医师有没有马要卖,他老人家愿意不愿意把他的枣红色雌马换一匹浅黄色小骟马。现在他头发上擦了油,耳朵上闪着银耳环,总之,显出过节的样子。他皱起眉头,耷拉着下嘴唇,专心地瞧着一本翻卷了角的大画册。火炉旁边的地板上直挺挺地躺着另一个乡下人,他的脸上,肩膀上和胸脯上盖着一件短皮袄,大概他睡熟了。他身旁放着一双新靴子,近旁有两摊发黑的、溶化的雪水,靴底钉着亮晃晃的铁鞋掌。
卡拉希尼科夫看见医士,打了个招呼。
“是啊,天气很坏……”叶尔古诺夫说,用手心擦着冻僵的膝盖,“雪都灌进衣领里来了,我周身湿透,简直像只水鸡子。我的手枪大概也……。”
他取出手枪来,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又放回行囊里。然而手枪一点也没发生什么影响,那个乡下人仍旧看他的书。
“是啊,天气很坏……我迷了路,要不是这儿有狗叫,我大概活活冻死了。那可就麻烦了。可是女主人都到哪儿去了?”
“老太婆到列彼诺去了,闺女在烧晚饭……”卡拉希尼科夫回答说。
随后是沉默。医士发抖,哼哼唧唧,往手心里呵热气,缩起身子,做出很冷很累的样子。人可以听见那些余怒未息的狗在院子里吠叫。这使得人心里发闷。
“你是从博加廖夫卡来吗?”医士厉声问那个乡下人。
“是的,从博加廖夫卡来。”
医士闲着没有事做,就开始想那个博加廖夫卡。那是个大村子,坐落在幽深的峡谷里,因此人在月夜骑着马沿大路走,如果往下看黑暗的峡谷,再抬头看天空,就会觉得月亮正好挂在一个无底的深渊上面,这儿就是世界的尽头似的。那条通往下面的道路很陡,弯弯曲曲,而且十分窄,所以每逢为了医治流行病或者种牛痘而骑着马到博加廖夫卡去,一路上就得提高喉咙嚷叫,或者吹口哨,要不然如果对面遇上一辆大板车,就会卡住,彼此都走不过去。博加廖夫卡的村民以优秀的园艺家和偷马贼闻名。他们的果园很富饶,春天所有的树木都淹没在樱桃树的白花里,临到夏天卖樱桃,一桶只要价三个戈比。人只要付出三个戈比,就可以吃个够。那些村民的妻子生得俊俏,丰衣足食,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就连工作日也什么活都不做,光是坐在土台上,捉彼此头发里的虱子。
可是后来,脚步声响起来了。柳布卡走进房来,这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穿着红色连衣裙,光着脚……她斜着眼睛看了看医士,然后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来回走了两趟。她不是简简单单地走,而是挺起胸脯,迈着细碎的步子。看来,她喜欢光着脚在刚擦过的地板上走来走去,为此特意脱掉了鞋。
卡拉希尼科夫不知为什么笑起来,勾着几个手指头,招呼她走过去。她走到那张桌子跟前,他就把书上的先知以利亚的画片指给她看,那位先知赶着一辆三套马的马车,腾云上天去了。柳布卡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辫子横过肩膀往下耷拉着。那是一条深褐色的长辫子,辫梢上系着红色丝带,几乎碰到地板。她也笑了。
“真是一幅出色的画儿,妙极了!”卡拉希尼科夫说,“妙极了!”他又说一遍,两只手做出好像要替以利亚拉缰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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