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是明确的:这种"曲解"与亚里士多德本人的"混淆"是分不开的,或者说,曲解从亚氏自己那里就已经开始了,这就是把本来用来说明存在的那个存在者颠倒为存在本身。那么,亚里士多德在创立他的形而上学时,为什么一定要追问到作为存在的存在"是什么",直到找到存在者的确定的"原因"并将它颠倒为"真正的存在"才罢休?在我看来,这种颠倒的必然性甚至必要性就在于:没有这种颠倒,一般说来形而上学甚至哲学本身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海德格尔也承认:"从正常人的了解的观点看来,哲学就是黑格尔所说的'颠倒了的世界'。"见《形而上学是什么?》,载《海德格尔选集》第135-136页。所谓"颠倒了的世界",参看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第三章,"力和知性:现象和超感官世界"。但海德格尔却认为"存在之思想在存在者中找不到任何依据"《形而上学是什么?》后记,载《路标》,第363页。,因而主张满足于作为"思想"的"追问"本身(它仅仅体现为"对于神秘的虚怀敞开"),然后就对这些存在者"泰然任之"(Gelassenheit)参看《泰然任之》,载《海德格尔选集》第1240页。。这简直有些"空手套白狼"的味道。当然,他的这种态度,假如剔除了对"神秘"的追问这种超越性的冲动的话,就与中国的庄禅哲学接近了。由此也隐约可以窥见海德格尔为什么一度对道家哲学感兴趣而最终却拒斥了东方思想的原委,还可以发现东西方哲学思想的根本差异之处。应当说,亚里士多德在每一个层次上("作为存在的存在"、"实体"、"这一个"、"基底"、"主体"、"形式"、"实现"、"不动的推动者"即上帝等等)都一定要把存在归结到存在者,用"什么"来确定和表达"是",这决不是他个人的偶然爱好,也不是什么理论上的失误,而是由他之前(以至于他之后)的西方哲学史所一步一步形成起来的西方精神的基本模式。用存在者表达存在,用"物理学"表达"物理学之后",借助于某种更高层次上的"遮蔽"而在一定层次上"去蔽",以及"说不可说"……这正是西方哲学和形而上学乃至于整个西方精神的精髓。我们完全可以像海德格尔一样,指责这些意图的不可能和自欺的本质,澄清它们对不同层次的东西的"混淆",批评它的自相矛盾和违背初衷,但这只不过说明了西方形而上学的不完善和永远也不可能完善的事实。然而,正是这种不完善,诱使西方一批又一批的哲人们前赴后继地去追求和探索,不断使自己的哲学层次有切实的提高,从而构成了有声有色、丰富而生动的西方形而上学史。试设想一下,在一个东方人眼里,西方那些哪怕是最伟大的哲学家都会像是一些孩子,他们沾沾自喜于一孔之见,每个人都自以为自己比前人要高明,自以为把握到了绝对的真理或存在本身,但到头来全都"出师未捷身先死",抛尸于哲学史这一"白骨累累的战场"(黑格尔语),反不如庄子"泰然任之"的大智慧那么老谋深算:"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庄子·养生主》。这种批评正可以看作对西方人的批评:西方人太"爱智慧"了,这种"爱"是不明智的,不是真智慧。真智慧应当是不爱智慧,"大智若愚"、"难得糊涂"。道家的自得、"至乐",禅宗的自在、"随喜",归根到底都植根于这种"知止乎其所不能知"和"无知、无欲、无为"的明智态度,而这也就是本来意义上的"自然"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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