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浩对哲学的基本设想中,人心了解客观实在的能力的范围与本性问题,是知识哲学的基本问题。在《数哲》中,他用了整章篇幅来谈论此话题。他主要关注计算机的影响,因此人与机器的问题收缩为心灵与计算机的问题,在此范围内,他在《数哲》中思考了人工智能与理论心理学的关系,比较了大脑与计算机,同时也尝试从关于理想化计算机的数理逻辑结果得到一些大的哲学推论。但由于前面已提到的理由,下面我仅摘出一个看起来不太起眼的段落,就之稍谈几句感想。
王浩在《数哲》中写道:
在心理学层面,人一般通过例子来学习,而计算机则只能按完整、详尽的指令行事。我们非常希望能引入一些方法,使得计算机能像儿童一样从几个例子中概括出覆盖广泛相似情形的特征。目前还难以看出,我们如何能通过巧妙的编程实现这一点,因为无论是提取数据(经验),还是提取借以从数据得到那种普遍化的机制(学习过程),抑或是用计算机术语表达所得到的那种普遍化,都是很困难的。(360页)
这段议论反映了王浩的一个核心信念:人心的本质能力在于习得和思索新概念的能力。王浩认为,该能力是哲学一直试图破解,但屡试屡挫的一个奥秘,而许多哲学争执,不过是这个事实的后果,即一旦破解了这个奥秘,许多争执就会消失。
有趣的是,哲学自然主义在最近三四十年的发展,很大程度上正呼应了王浩的这些观点。哲学自然化的一个核心部分即在于概念表征关系的自然化,而最近三四十年来,自然主义哲学家在这个问题上可谓是殚精竭虑。这些努力与认知科学的革命性进展密切相关,标志着我们这个时代哲学的一条新生血脉。特别地,人脑中的数学概念是否是表征性的,是否具有更特别的认知性质和功能,是此类研究的一个重要话题,这方面尤其可以参考莱考夫《数学从哪里来》和叶峰《无我的物理主义研究》等著作。
另一方面,具体到王浩谈到的计算机的学习能力问题,最近十几年人工智能和深度学习技术的发展,可以看作对此段文字的一个回响。虽然与儿童从少量例子习得高效概念的能力相比还远远弗如,深度学习技术却确实使计算机具有了从例子进行学习的能力。此外,很明显的一点是,深度学习并不是从例子去概括一般特征,而是基于复杂的统计计算做出正确预测,这反过来让我们反思人脑的工作机制,越来越明显的一点是,人脑习得概念也主要不是从例子概括特征的过程,而是涉及更为复杂的神经元网络计算。
知识与生活
王浩留给我们的主要哲学遗产是知识哲学方面的,但应该注意的是,他也始终关切人生和社会问题。实际上,据何兆武回忆,硕士毕业答辩时,金岳霖先生(但据王浩本人在《从昆明到纽约》一文中的回忆,发问者是沈有鼎先生)曾问王浩为什么要学哲学,王浩的回答是:“我想解决人生问题。”(《上学记》增订版,228页)而在《数哲》中,王浩引人注目地用了一章(《关于知识与生活的札记》)的篇幅,专门讨论知识与生活的关系问题。
何兆武的《上学记》
如果仅就个人品味和偏好而言,对王浩来说,好的生活无疑就是沉思的生活,或追求知识、追求对世界的理解的生活。何兆武也说,有一次他和王浩讨论幸福问题,王浩最终同意了如下说法:幸福是日高日远的觉悟,是不断地拷问与扬弃,是通过苦恼的欢欣,而不是简单的信仰(同前,226页)。但生长于那个家国乱离、社会动荡的年代,王浩不可能仅关心个人的幸福问题。也因此,他常常陷于一种矛盾和痛苦之中:是专事象牙塔中的知识哲学研究,还是投身于更具实践关怀的思考和工作中。
例如,在《数哲》中他写道:“我们很快就能达到这样一种哲学观,它把哲学理解为关于如何缔造更好的社会的研究。有鉴于这一哲学观和当前的世界局势,我们不难理解如下的断言:当代知识分子的中心问题是如何对待马克思主义。”(4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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