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松雨月心中

皎月高悬，三味线靡靡的调子从房间里悠悠地传出来，间或夹杂着男人粗鲁的话声和女人娇媚的调笑，烟气、酒气、女人身上的香气，杂成一团，混沌沌的。

很快，三味线的声音像是变了调，男人深情的誓言变成了詈骂，女人的笑声似乎也化作了哀怨的哭泣，空气中混杂的气味变成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

高杉默不作声地眺望着迷离的夜色，街道栽种的枫叶绯红得惊人，正如火一般炽烈地燃烧着，而他空洞的心中也像是正燃烧着一簇旺盛的冰冷的黑色火焰。

人生尽是些无休止无意义的挣扎。

时间在这一刻的沉默中似乎凝固了，化作金色的透明琥珀，但转瞬，世界又“嘎吱嘎吱”摇动起破烂的齿轮重新运转起来。

悠扬的乐声再次奏响，恋人们忘记前嫌，重新约定虚伪的誓言，哭泣又变作了幸福，整个世界都开始快乐起来。

啊，欢乐街永远快活，永远令人心醉神迷。

只要你愿意忘记。

绷带下的左眼又开始痛了起来。

是幻觉罢，空荡荡的地方会感觉疼痛。

那时外科医生对他说需要立刻把受伤的眼球取出来，否则身体的免疫系统会让他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也瞎掉，他会彻底成为一个瞎子。

伴随着锃亮的手术刀、消毒酒精、钳子、麻药和绷带，他永远地失去了一只眼睛，而灼热的明朗的世界也同那颗他失去的眼球一起干瘪、凋萎、衰竭。

但他什么也没想，他那时没力气去想。

刚开始的时候会有些不适应，突然从光明走向黑暗洞穴的人常有这种迷茫和困惑，右眼的视野边界总残留些淡淡的模糊的阴翳，等他朝那些黑黢黢的宛若幽冥的影子转过脸去，阴翳又瞬间消失，恢复成原来的明朗世界。

不，并没有恢复，世界已经腐烂了，正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恶臭，并且会不可抑制地继续腐烂。

他憎恶这样的腐烂。

那场惨败中他们失去的不仅是老师、战友、放心把彼此的后背交给对方的同窗，身体之中的某一部分也一并死了，深深地埋进了那片悲惨的坟场里。

从此他和他们彻底分道扬镳，再不回头。

或许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碰巧在过去同行了一段时间而已，毕竟那时他们还有着共同的目的，有可以作喝酒时谈资的回忆和旧日温情。

但最终，他们也像是两条奔涌的河流，短暂地相交后，渐渐汇入不同的海水里。

夜空中的乌鸦发出怪啼，响彻在这个不宁静却又寂寞的秋日夜晚。

他早已毫不留恋地丢掉所有：希望、绝望、善恶、同伴、甚至敌人，过往的所有记忆，连带着那些无法改变的残忍事实。

而那个人，他的同窗、他的战友、他曾经最信任的人、把遗言交托给他的那个人——已经被这个腐烂的世界，被围在他身旁的那些蠢货驯养得宛如家犬一样温顺而毫无棱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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