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个故事老槐树

“周平,你瞅这村口老槐树,比我还高了。”李梁抱着周平的腰,安稳的坐在自行车后座上。

“能不比你高吗?不比你高还叫老树吗?”​周平迎着风骑着自行车,享受风吹过耳朵的一刻。

有些久远的自行车骑在小道上,麦子摇摇晃晃抖落麦穗,蓝色的天不能再蓝了。空气里夹杂着特属农村的香气,炊烟,麦田,老槐树,少年意气。

“周平,我过几日要去北平了,随我去好不好?”李梁深吸一口空气,晃荡着双腿。

在过几日他就得去北平念书了,周平不大可能陪他一起去。说实在话,他也不想去,可母亲想让他多念点书,还托人找好了学堂。

“诶!你别晃啊,我这车刚学的。”周平抓不住把手,车头不受控制的左右摇摆,栽进了麦田里。

“呸,呸。”李梁吃了一嘴的麦穗,慌忙吐出来。

“这还有呢,别动,我给你拍干净。”周平转移了刚刚的话题,拍掉李梁头发上的麦穗。

他想随李梁去北平,可他不能去,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他收拾。

“周平!你是不是又不听我说话,我要去北平,你陪我去可好?”李梁气愤的站起身,拍拍沾在裤管上的麦穗。

“阿梁…我去不了。”周平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远处的大雁排成好看的一字型,朝着远处飞去。秋天太过悲凉了,让他太讨厌秋天。

“你!你可别后悔!到时我在北平有了新人你可别来找我!”李梁嘴上强硬,心里哪能不知道周平有多不容易。

父亲因嗜瘾赌博,家里欠了一屁股债,都得等他干农活来还。欠的还是赌场地头蛇的钱,那群人黑吃黑,怕是一辈子都还不起了。母亲从生下他,身体就渐渐变差,现在才30来岁,就跟年过古稀的老人一般。

“阿梁你去吧,娶个好姑娘回来。”周平苦涩的笑笑,眼眶的红润让他想逃离。他把车扶起,车把手递给了李梁。

“周平,你就不能念着我点吗?就这般绝情,我娶了姑娘你怎么办?”李梁接过车把手,骑上了自行车,一只脚撑着地面保持平衡。

“我哪没念着你啊,我会去见你的,你等着我便是了。”周平背对李梁往前走,不想让他看见红到可怖的眼眶。

“周平!记着来找我!”李梁骑上自行车,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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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不想去北平。”李梁拿着碗筷,在桌上整齐摆好。

“你不去北平去哪?跟周平那小子待在这?能不能有点出息。”吴香玉把最后一道菜发狠的砸在木桌上,声音大了点,菜倒是一点没撒。

“娘,我喜欢周平!我就想跟他待在这。”李梁道。

“啪。”吴香玉脸色骤变,甩手打过去,“你要不要点脸!李梁!你怎么喜欢男人,恶不恶心啊!”

“喜欢男人又怎么了?我就是喜欢他!”李梁捂着脸,嘴角的血溢出来。

“你是不是忘了李家家法!不得做龌龊之事!”吴香玉愤怒的把筷子摔在桌子上。

“怎么龌龊了!两人相爱怎么龌龊了!”李梁跪在地上,眼里的透出的坚韧是吴香玉从未见过的。

“你…你就在这跪一天!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就去北平!”

“娘,我不会去北平的。”李梁收起眼里的坚韧,深不见底的荒凉吞没了李梁的眼珠。

“那你就去当兵!和你父亲一样,一辈子也别回来的好!”吴香玉走进屋子,泪珠从脸上滑下。

李梁跪在院子里,天色黑的要吃人。膝盖跪的一阵发麻,他看着东屋,目光不移半分。

吴香玉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泪啪嗒流个不停。深夜的夜色带了点深蓝,不像午夜那般黑漆了。看着院里跪着的少年,心里疼的都快掉肉。

她翻了个身,还是挡不住心里的念头,起身去了院里,对着李梁说:“阿梁,不念书就去当兵,去吧,你得离开这,听娘的话。”

“娘,我中意周平,真的中意。”李梁抬起头借着月光看到吴香玉红肿的眼眶,心里揪了起来。

“阿梁啊,你爹当兵这么多年没回来,怕是回不来了。他走的那天和我说啊,如果生的是个小子,就让他去当兵。如果生的是个丫头,就叫她嫁个好人家。”吴香玉伸手想把李梁拉起来。

“你就听你爹的话,咱不念书,去当兵。”

李梁在吴香玉的搀扶下站起了身,个头足足比吴香玉高了一个头。他看着母亲红肿的眼眶,在两头里难以抉择。李梁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话。

“好,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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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等我回来!”李梁站在槐树下朝着周平挥手,笑了起来。可再怎么笑,神情还是能看出不舍。

今天一大清早他就去找周平,吴香玉说自己年纪大了,看不得分离,就不送他了。他告诉了周平自己以后的去向。周平一直想去当兵,可他不能不管不顾的丢下母亲,他做不到。

农村的天还未完全亮起来,几只公鸡起的早在清晨的雾里打鸣。在老槐树下睡觉的黄狗被吵的有些烦了,冲着公鸡叫起来。

“我等你,要平安回来,这个给你,别弄丢了。”周平抓住他的手,把红符放在他手心上。

“几年后见,周平。”李梁紧紧抓着红符,转身背上行囊走出了村子。

身后的周平靠着老树滑落到地上,手伸进口袋,紧紧的攥着同样的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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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们说,就恁们这群新兵蛋子,明个上战场都得给吓哭。”游双啃着手里的白面馒头,喝了一口见不得米的稀饭,含糊不清的说。

“哪能啊,连长,我们可大胆着呢。”其中一个晒得黢黑的小伙说。

“现在不紧张,明个去打那小日本,怕是都给吓尿喽。”游双指着这群新兵道。

“连长你呢?你当年上战场有没有尿?”黢黑小伙算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嘿,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去你的,都给爷他娘的打起精神。这顿多吃点,指不定就没下顿了。”游双踹了他一脚,惹得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李梁吃着白面馒头,看着手心里边缘有些发黑的红符,看的出了神。

旁边的黢黑小伙坐看到李梁出神,一屁股坐在他旁边问他:“周平,你这看啥呢?哪个小姑娘送的啊?定情信物呢?”

周平这名字,是他来报道那天说的,李梁记着周平一直想当兵,也算遂了他的愿吧。游双还说他这名字好,一马平川啊。

“嗯,定情信物。”李梁回了神,赶忙把红符放进口袋。

“诶,别急放回去啊,给我瞅瞅。”黢黑小伙伸手就要去拿,被李梁敲了一筷子。

“蔡兴昌,你闲的没边了是吧,吃好了就围着那草垛跑十圈去。”游双正好瞅过来,冲着他吼了一嗓子。

“连长,我这刚吃完,一会又没力了。”蔡兴昌一听这话脸都皱成苦瓜,不停的向游双倒苦水。

“可去你的吧,瞅你这劲,像没力吗?给你饿个三四天还搁这活蹦乱跳,去跑去。”游双又从他身后踹了他一脚,差点没把蔡兴昌摔个狗吃屎。

“一圈…两圈…跑起来跑起来,干什么呢?没吃饱是吧?”游双叼着枯草靠在草垛上数着圈数。

“连长,连长我不行了,跑…跑不动了,呼…”蔡兴昌跑了第九圈,弯着腰擦头上的汗。

“你他娘的不是挺厉害吗?就剩一圈叫唤什么?真以为我在跟你们闹着玩?明天就要去打小日本了,你去跟小日本说你打不动了?”游双吐出枯草,脸上带着严肃和不容置喙的表情。

“是,连长!保证完成任务!”蔡兴昌行了个军礼,跑完了剩下的那一圈。

李梁看着黢黑的小伙也带上的严肃的神情,突然觉得自己当兵是个很正确的决定。他的亲人,家乡,都在等他回去,即使是在强大的敌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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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连长!敌人带着兵上山了!”侦察员头顶草环,背着步枪汇报。

“敌军多少人?”游双拿着望远镜,观察着山峰。

“大概…大概一个大队左右。”侦察员结结巴巴的说。

“小鬼子下的料有点猛啊。”游双死死盯着对面山峰,随后转身发布命令,“都听好了,往东南方向撤!上山顶占据优势地位!”

“这条路给我掀开,埋上地雷,等鬼子踩着就拉线。动作利索点!”

东南方向正好是最合适上山顶的一条路,隐蔽又能防能打,还省了很多时间。掀开了这条路,鬼子当然不会放过,即使是起疑心,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时间优势。

“都给我趴好了,别给我露头,露头就是死。”游双趴在山沟里,撇过头朝着一群人发话。

“连长,这啥时候打啊,再不打鬼子都要冲上来了。”蔡兴昌侧过头问他。

“急什么,我都不急,恁看咱才多少人,等小鬼子爬上来发现不对劲再打。”游双紧盯前方,“一会我下令再打,都别急。”

李梁额头上冒的汗出卖了他,紧张严肃的心情在他心脏跳动,口袋里放着的红符边角被浸湿。

鬼子踩着小路一点点上来,正中白线时游双大喊:“一…二…三,拉线!打!”游双举着驳壳枪打出了第一声。

枪声和炮火声围绕在李梁耳边,来自战友呐喊声和怒吼声很快就传染到他这里,他也随着战友一起呐喊:“杀!只为苍生不为奴!”

李梁朝敌人一枪一枪击中要害,他余光看到一个鬼子躲在树后正举着枪冲着蔡兴昌。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他扔下枪扑向了蔡兴昌。

“蔡兴昌!危险!”

蔡兴昌被扑倒在地,翻起身看到李梁腰腹上溢出的鲜血,红了眼拿枪击杀小鬼子。

敌人数量逐渐减少,可再怎么说一个连也抵不过鬼子的一个大队,在子弹用完的情况下只能选择了拼刀。

蔡兴昌拿着砍刀,手把顶上系了根红飘带,发了狠向前冲去:“杀!只为苍生不为奴!”

鲜血挥洒在战场上,把带着绿意的山林染成红色,天边云霞正歇,抛出红色光辉。

最后一个鬼子倒在地上,旗手把军旗插落在地,光辉打在军旗上,军旗是那样美丽。虽然布满了弹孔,染满了鲜血,但是任何销烟都无法遮盖它。旗手不再是一个肉体,而是一尊雕像,只要挚着旗,他就永远地这样挺立下去。

“周平!你醒醒!我们赢了,我们赢了!”蔡兴昌布满黑烟的脸滚落下一行泪,摇晃着自己的战友。

李梁靠在树上,无力的咳了几声,手伸进口袋抓着红符,快要把红符融进身体里,道:“请…把我的骨…骨灰交给周平……”

闭眼的那一刻,李梁好像看到了周平和战友向他走来,愈来愈近,抚摸他的脸颊,亲吻他的眼睛,做着爱人应做的一切。战友挥动军旗,迎着红光,肆意飞扬。

周平,我一直中意你,李梁在心里发着最后一声。

“周平!周平!你醒醒啊!你不是说要当一辈子的战友吗!骗子!”蔡兴昌跪坐在地上抱着李梁痛诉着。

“蔡兴昌你冷静点!这是战场,这很正常。”游双低头抹着泪,不断安抚着蔡兴昌。

“报告连长!我请求将周平的骨灰交还故乡!”蔡兴昌抹下脸上的痕迹,站起身,对着游双行军礼。

“批准!”游双回了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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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吧,他会看着的。”

“李梁,你要看着我们赶走小鬼子,一定要。”蔡兴昌刚刚被游双拽着说了一些话,也明白了为什么李梁要用周平的名字。口袋里装着李梁的红符。

他丢去火把,火光在李梁的脸上跳动,霎时红光满面。

蔡兴昌不敢相信昨天还在和他说话的战友,今日就安静的去了另一个地方。可他再怎么崩溃,也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了。李梁是为救他而死的,他得背着两条命,一直撑到赶走日本人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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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这是李梁的骨灰,还有他的红符,请…节哀。”蔡兴昌低头递给周平,话语里有些哽咽。

周平颤抖着手接过,豆大的泪珠砸在装着骨灰的罐子上。破旧的红符让他想起当年老槐树下的誓言。

他张嘴喃喃道:“阿梁,红符还在,你怎么就先离开了,不喜欢红符吗?我再给你做一个。醒醒啊,求你了,阿梁。”

蔡兴昌拍拍周平的肩膀,把关于李梁的事都告诉他了。周平不怪蔡兴昌,如果再来一次,李梁依旧会奋不顾身的救他,这是他,傻到骨子里的他。

蔡兴昌交代好一些事先行离开了,他还得回部队完成李梁的心愿,是两个心愿,是全中国人民的心愿。

周平抱着罐子走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李梁走的这些年,村子里发生了好多事。母亲因为病重倒在了床上,他亲手把母亲埋在老槐树下。

他那瘾君子父亲也不知去向,那群要债的也再没来过了,战乱年代,钱哪有命重要,早就跑路了吧。

吴香玉说是跟着村里其他人一起跑去其他地方躲战乱,走之前还想带着周平,周平没答应。他要等李梁回来,吴香玉没办法,只能嘱咐他几句便逃离了。

最幸运的事,也只有日本鬼子还没打到这里了,也许是村子太过偏远,也有可能是上天的庇佑吧。

周平拿来铁锹,在老槐树根旁挖了个坑,把骨灰和红符都埋了进去,他把自己的红符拿出来,又折下一根树枝,放在李梁的旁边,埋好了土坑。

“我该怎么办?阿梁,我该去哪?”周平蹲在旁边,带着些绝望倾诉。

天边的大雁排成好看的一字型,朝着远处飞去。村庄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满是荒凉,都在四处逃避战乱,他靠在老槐树下睡着了。

周平昏昏沉沉的看到李梁倒在战场上的样子,对他说出最后一句话:“周平,我一直中意你。”

他猛地睁开眼,突然明白了自己要去哪。顾不得收拾了,他看了老槐树最后一眼,离开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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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兴昌,你他娘的不得了啊,这么多小鬼子都死了。”周平故意用力拍着蔡兴昌的背。

“咳咳咳,我一直都不得了。”蔡兴昌张嘴就吃了口浓烟,呛的他眼泪直流。

“这仗打完去哪?”

“去看看李梁,想他了。”

“我们要把小鬼子赶走了,我答应过李梁的,我也要去见他。”

“嘿,这事不叫我,我也去!打完这些个小鬼子就去!”游双靠在战壕边,喘着气。

“还剩十几个,咱哥几个平分了。”游双喘了一会,直立起身开枪打死一个。

“杀!只为苍生不为奴!”三人同时喊了让他们热血沸腾的口号。

军旗插在最高处,挥动着属于他们的光辉,满脸是血的三人,看着对方,留下了滚烫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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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0月1日下午三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阿梁,你看啊,小鬼子被赶跑了,你在天上能瞅着吧?”

“新中国成立啦,我们的人民,成为了国家的主人。”

周平靠在老槐树上,闭上眼回忆着当年的村子,当年的老槐树,当年的李梁。

在闭眼中的黑暗里,有一束光照亮黑暗,迎着他走来的是李梁。他像当年那般,带着独属的气息,说出了那句话:“周平,我一直中意你。”

老槐树长满了新叶,飘飘落落,落在周平的头上,那是他们一生的羁绊。

周平抓着新叶,犹如当年抓着红符一般。

他说:“李梁,我一直中意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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